殷閣主眉頭緊皺,嘴唇繃成一條鋒利的線,儼然一副被從好夢中吵醒的煩躁模樣。
靈江看見他,也不跳了,冷冷瞪他一眼,心裡幸災樂禍,將小翅膀收到身後,留給殷成瀾一枚冷豔決絕的圓屁股,往車頂一臥,腦袋縮進翅膀裡麵——睡覺,不愛搭理你。
徒留殷閣主大半夜坐的如此之高,大風越狠,他人越蕩。
在靈江轉過身時,臉色陰沉的前任太子殿下像變戲法一樣,忽的露出一點笑意,望著大風吹也吹不跑的一坨小鳥,很想伸手戳一戳他圓滾滾的身子。
不過他忍住了,似乎還在冷戰,不能這麼沒節操。
殷成瀾望著頭頂璀璨的夜空,目光漸漸柔和下來,從懸崖上義無反顧跳下來的一抹淡黃,好像火種,在那天狂卷肆意的疾風裡映進他的眸中,燒進了他的心裡。
幾天之前撕心裂肺的仇恨就像雲煙,風一吹就散儘了,他胸腔裡因為仇恨而冰涼的血被那抹如同焰心的顏色燒了起來,縹緲而溫暖的聚在心口,讓他清晰的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這小黃毛來自己身邊究竟為了什麼,殷成瀾還不清楚,不過從裡到外看起來都是個世間難尋的寶貝根子,他繁複的心思轉了幾回,終於塵埃落地,垂眼撫弄著衣袖,認為自己白撿了個大便宜,便恬不知恥的無聲無息把靈江定下了。
靈江本以為自己睡不著,卻不料睡的格外的香,一覺醒來後,天都大亮了,樹林裡傳來婉轉的鳥叫,他下意識也跟著啾了幾聲,清清嗓子,張開小翅膀伸懶腰。
連按歌送來了洗漱用的清水,靈江就趁機倒掛在馬車車簷上,伸著短短的脖子,往裡麵瞅。
殷成瀾從帕子的縫隙裡窺見他,心裡一陣無語,雖然他是要下了,但這個走路像鴨子,展翅像雞崽,偶爾還倒掛著跟隻蝙蝠一樣的玩意兒,到底算個什麼好?
他又是一陣琢磨,認為查一查靈江的身世還是很有必要。
不過這事可以先放放,還有更重要的消息需要操心。
離開西南邊境的五天之後,海東青攜一封書信歸來。
薄薄的一張紙上用清雋的瘦金字體寫了三個字:事已成。
殷成瀾笑了一下,他的笑又和之前對待靈江時不一樣,是那種邪魅狠厲、不帶感情的笑——千裡之外的帝都王城傳來消息,皇帝突發疾病,無故嘔血,太醫院上下無方,發皇榜求醫治病。
而未出一日,一位僧人揭下皇榜,僧衣白履入了皇宮,佛香經懺氤氳進肅穆莊嚴的金鑾大殿,大荊國四百八十四座古刹一同鳴鐘,鐘聲回蕩在帝都綠瓦朱甍的宮殿裡,幾天之後,皇帝無藥自愈,病好的當天,便向四洲八境七十二座邊塞關卡發出三道聖旨。
第一道封此人為大荊第一禪師,奉壇入國寺,率天下古刹為大荊國運燃長煙不絕。
第二道築牆屯梁,招兵買馬,肅清朝廷軍隊屍位素餐。
第三道下的是密旨,也最為莫名其妙,勒令三軍統帥封關查城,森嚴戒備,捉拿逆賊。
可如今天下清明太平,逆賊說的是誰,聖旨中卻緘口不言了。
連按歌馭馬與馬車同行,手裡拿著細長的馬鞭,甩打著馬背,向前傾著身子,隔著車窗與殷成瀾交談,輕輕歎了一口氣:“往後的日子有的好過嘍。”
殷成瀾眉眼淡然:“怕了?”
連按歌搖頭,無不遺憾道:“要是直接被爺嚇死了,該多好。”
他沒指名沒道姓,卻讓在場的人,連靈江都聽了明白。
殷成瀾沒說話,又開始用他隨身攜帶的小刻刀往木頭上雕東西,眼皮都不抬一下,對連按歌的話沒一丁點反應,可明明深仇大恨的是他,最沉得住氣的卻也是他。
他手裡刻刀翻飛如花,木頭碎屑掉了一地,連按歌對他這副老神在在尤為欽佩,撇了撇唇角,重新直起身體,無意間往馬車入口處掃了一眼,心裡又是一陣無語。
小黃鳥倒掛在門簾邊上,隨著馬車的走動搖搖晃晃,兩扇小翅膀隨意向下耷拉著,還真跟山洞裡晝伏夜出的蝙蝠一毛一樣,他掛了一會兒,發現沒人搭理他,就決定再多掛一會兒。
此處比車頂要好些,不至於連殷成瀾的一根毛都看不見。
他們說話不避靈江,也避不開,這叫靈江將前因後果一貫穿,明白了許多,但他不是多嘴的鳥,也不愛管事,聽了就當沒聽見,自己心裡知道,以後能用得著就行。
靈江看著獨自坐在馬車裡往木頭上雕東西的殷成瀾,男人不知道要雕什麼,連描形都不需要,信馬由韁的雕鏤,靈江見他將手指粗細的圓木一端削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剛出了雛形,卻又伸手按在上麵,用了內力,將木荷花抹去了。
殷成瀾的神情平靜的像馭鳳閣下麵徜徉的大海,風平浪靜的什麼都看不出來,可隻有熟悉大海的人才知道那下麵暗流湍急,洶湧彭拜的內心。
經驗老道的船夫之於大海,便如同靈江之於殷成瀾,小黃鳥可笑的掛在門簷上,卻有著真誠精明、無不肅穆的魂魄,能看透世間三山六水,人間險惡。
“我明白他。”靈江心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