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成瀾道:“皇城侍衛大統領在這裡又是為了什麼?”
馮敬的後背登時冒出一身冷汗。
殷成瀾道:“他躲在宮裡這麼多年都不敢出來,如今好不容易露麵,我怎能不來見見他。”
馮敬啞聲說:“爺是想?”
殷成瀾笑了,笑容裡有幾分瘋狂,馮敬看見,呼吸微微快了起來。
不過殷成瀾很快收斂情緒,好整以暇的看著他,就像剛剛將這漢子嚇得臉色發白的人不是他一樣:“你放心,我不過是想見見我那多年不見的兄長。”
“十九爺是想讓我做什麼?”
殷成瀾招手,讓他上前一步,一夜秉燭夜談。
待天色漸明,馮敬離開之前,忽然轉身問道:“爺這些年都在何處落腳?屬下一直相信爺還在世上,可哪裡都打聽不到您的消息。”
殷成瀾向後靠在輪椅背上,放鬆身體,一夜未眠讓他的臉色有些發白,卻不見倦色,他溫文爾雅的勾起唇:“天地之大,何處是家,何處不是家。”
馮敬歎氣,拱手拜了拜。
連按歌將他送出門外,進屋後見殷成瀾閉目養神,他反手將屋門關上:“不告訴他我們的身份,爺不信他。”
殷成瀾睜開眼,眼底像一灘化不開的墨:“他是忠臣。”
連按歌等著他的下一句。
殷成瀾揮開窗戶,清冽潮濕的草木芳香盈滿屋子,晦暗的天光落在他的臉上,好像籠罩了一層若有若無的紗,使他的神情模糊起來。
“忠君之臣。”
連按歌便明白了他話裡的話。
天色大亮時,靈江終於到了嵋邪林附近。
那是一片枯葉腐敗的慘綠色,枯死的林木如鬼影般靜靜佇立著,虯結的樹根從爛淤泥裡裸露出來,周圍死氣沉沉,連一聲蟲鳴都聽不見。
沒有鳥想在那裡拉屎,靈江也不例外。
他抬頭掃了一圈,感覺到了隱藏在暗處的影衛。
不遠處的石塊上坐了個正在歇腳的過路老頭,乍一看見忽然冒出來的一行人,驚訝的瞪起了眼,眼角原本一層一層疊起的皺紋都舒展了,搖著撲扇佝僂著背就要走過來,半路被影衛攔住了,不知道說了什麼,攙扶著老頭離開了這裡。
馭鳳閣的人將嵋邪林圍了個水泄不通,沒有人能進去,而裴江南不管出不出來,結局都將是一樣。
隨身攜帶的籠子裡的幾隻信鳥不安的躁動著,撲棱著翅膀想要掙紮出去,訓鳥人取五穀喂了一遍,才穩定下來情緒。
齊英也拿著一捧豆子要去喂靈江,被小鳥冷冷的抬起小翅膀抵住了手。
“不必。”
靈江負著翅膀跳到他肩頭,眺望嵋邪林,一陣風吹來,浮在爛淤泥上的青萍蕩起一層不詳的波痕。
“什麼時候進去?”靈江問。
齊英道:“再等等,正午的時候比較好,瘴氣稀薄。”
靈江抖著頭上的呆毛,看起來很不耐煩。
齊英以為他是緊張,勸了兩句,靈江正扭頭梳理羽毛,聞言,冷著臉說:“我著急回去見十九。”
齊英等著他最後那個‘爺’字,卻沒等到,驚世駭俗的瞪大了眼。
靈江傲嬌一甩腦袋,就顯得一撮呆毛清新飄逸。
正午十分,一聲悠遠渾厚的鐘聲從不知名的山林上空蕩進了西南城,越過斑駁的城牆,傳出使人駐足凝望的力量。
古刹裡,一人身穿玄色龍袍,雙手並在胸前,望著古銅鐘的方向低聲念了句阿彌陀佛。
主持大師步出佛堂,將一隻紫檀木錦盒遞到了皇帝的手中:“陛下,這便是了允大師圓寂後留下的舍利子。”
皇帝打開錦盒,隻見金紅綢布上放著一顆寸長、像玉又比玉石剔透的舍利骨石,竟形似南海觀音坐蓮像,上麵的五官坐姿形容逼真,渾然天成,惟妙惟肖。
皇帝的麵上露出喜色。
主持道:“了允師叔一生慈悲濟世,留下大慈大悲佛像舍利,陛下此次親自出宮遠赴西南山寺送迎,其心可真摯,供入帝廟,他日可佑大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聽他此言,皇帝一笑,他年過不惑,兩鬢隱約斑白,舉手投足之間氣度不凡,又腕上纏一串殷紅的佛珠,束身自修,更顯得清淨威嚴,合十雙手念了聲佛號:“能保天下海晏河清,就不枉朕此行。”
主持慈眉善目,與皇帝邊說邊往山寺外麵走,說道,“有陛下此等明君,才是大荊萬幸。”
守在寺門口的馮敬聽見這句,不由得攥緊了拳頭,低著頭,死死盯著腳前的一片土地。
主持道:“貧僧師弟近日在城中布粥講經,聽聞陛下前兩日暗中前去旁聽,得知之後為陛下所感,過意不去,願親自覲見,為陛下解疑答惑。”
皇帝將錦盒收入懷中,笑道:“如此一來,就有勞大師了。”
馬車往城中回,沿途經過層林蒼翠的山穀,皇帝氣定神閒的坐在車中,望見外麵風景秀麗,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好像在宮中積壓多的汙濁都隨著豁然開朗的山景消散了。
他想起自己已經很多年未曾見過這般蒼翠的秋景,便勒令馬車停下,站在路旁欣賞起景色來。
馮敬本打算招人來重新布置防守,皇帝轉身道:“不必緊張,朕就是隨意看看。”
馮敬握刀的手背浮出青筋,他執拗的跟在皇帝身後三步遠的距離,將眼瞪成銅鈴之大,僵硬的盯著前麵,後背一身都是冷汗。
他脖子上的青筋隱隱顫動著,就像他的內心也在不見光的地方掙紮撕扯——什麼是明君,什麼是昏君,什麼是切骨之恨,又什麼是家國大義。
若是傾覆九州,報血海深仇,究竟值不值得?一如殷成瀾所預料,初見的悲慟憤懣在今昔非比的光景中大起大落,待平靜後,多年之前的情深恩重與如今的器重之情誰是誰非,孰重孰輕?
馮敬的內心痛苦不堪。
可他不知道,殷成瀾這次出現卻不是來複仇殺了皇帝的。
興許殷成瀾的骨血裡早已經抑製不住沸騰的殺意,但他藏在魂魄深處、自幼以家國百姓為重的顧慮已經融進了他的血肉裡,讓他即便在仇恨之前,也能懸崖勒馬,強忍著剜骨錐心的恨意,再三謀劃出一個不至於令大荊蕩動的複仇計劃來。
人,非殺不可。國,卻不能不管不顧。
馮敬被殷成瀾眼裡的滔天大恨驚住了,以至於忘記了如今歌舞升平,四境安定的大荊,也曾是殷成瀾披甲持銳,在寒冬酷暑的邊境枕戈待旦,一手建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