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北鬥石(十一)(1 / 2)

大荊的皇帝信佛, 所以佛門香火極為旺盛,大城小鎮中常可見僧侶設壇講經說法。

皇帝坐在車中摩挲著手中的錦盒, 想起山寺裡主持大師的話, 滿意的笑了起來。

若能保佑大荊太平盛世,他則會成為明君,彪炳千古,名留青史。

沒有史冊會記載一個明君在成為明君之前做過什麼殺戮深重見不得人的事,因為無需他去遮掩,天下就會忘卻。那些庸庸無為的百姓,那些口誅筆伐的史官,就會去替他辯解,替他粉飾。

這便是手握皇權,至高無上才能有的待遇,所以無數人搶破腦袋想要這個位置,而他也是,況且, 他還一如所願坐上了這個位置。

皇帝的心中無不自負, 從馬車的窗簾望見街口高大茂盛的柳樹下設壇的僧人, 等他為佛祖添夠了香油錢, 想必連佛祖都會忘記他過去所做的一切。

想到此處,皇帝敲了敲車壁。

“陛下?”馮敬騎馬跟在馬車旁。

皇帝:“既然主持大師的師弟慧光禪師想要為朕講經, 朕自然不能拂了他的好意, 你去安排一下, 待朕沐浴更衣就去見他。”

馮敬渾身僵硬, 勒緊了手裡的韁繩,喉結滾動,咬著牙關儘量讓自己的語氣一如尋常:“陛下,外麵人多眼雜,已出來許久,還請儘快回朝。”

皇帝道:“朕知道了。馮統領,你都快跟安喜公公一樣囉嗦了,既然東西朕已經親手拿到了,明日便啟程回去,多停留半天一天不算耽誤,傳朕旨意吧。”

馬車外,馮敬艱難的應下,他的胸口有一封殷成瀾的手書,此時卻像寒冰,拉著他往深淵墜去,馮敬大口呼吸,這才好像從冰窟中浮了出來。

他攥緊馬鞭,在心底痛楚的說道:“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似乎重複著這句話,他才能繼續下去。

沐浴更衣,焚香洗手,罷了,皇帝換上俗家弟子的僧袍去見禪師。

屋外重兵看守,馮敬持劍站在一旁,脖間青筋繃起,垂著頭,用儘全力才讓自己沒有出聲。

屋裡傳來祥和的木魚‘篤篤‘聲,皇帝有意讓裡麵的人等了一會,慢條斯理的拂平袍角,這才將一隻手立在胸前,做敬佛狀,推開了屋門。

雕花的門扉緩緩張開,能看見屋中大片垂掛著的輕紗幔帳,隨風翻飛如青色海浪,帳中隱隱能看見一人端坐在青紗後。

屋門在身後闔上,輕輕的吱呀一聲卻不知怎麼撞在了皇帝心上。

他胸口一空,一種莫名的感覺湧入了他的四肢百骸,箍住了他的喉嚨。

青紗後的人沒發出一點聲音,卻讓皇帝下意識生出立刻轉身離開的衝動。

但他沒走,位高者的驕傲與自負絕不允許他退縮一步。

皇帝將手裡的檀木佛珠捏的咯吱響,終於抬起步子向屋中走去,撩開一層又一層垂地的帳幔,嘴裡說道:“大師久等了,朕……”

喉嚨像是被驟然掐住,未完的話消失在了他驚恐瞪大的眼珠裡。

他看見死去多年的太子正坐在碧綠玉石的椅子上,玄袍逶迤曳地,手邊擺著一隻小幾,煮著一壺清冽的苦茶,嫋嫋的茶香氳滿屋子。

一如經年之前,東宮大殿。

殷成瀾挽袖煮茶,眼皮都不曾抬一下:“皇兄來了,坐吧。”

那一瞬間,九五之尊的皇帝突然發現,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他依舊是那個平庸不起眼的皇子,而這個人也依舊是手握百萬雄師自顧遊刃有餘、無人能以才德匹敵的大荊太子。

皇帝的眼裡刹那間布出鮮紅的血絲,手指緊緊攥著木佛珠,表情猙獰喘著氣:“你竟然……沒死!”

殷成瀾不急不緩抬起了眼皮,望著臉色可怕渾身不住戰栗的皇帝,微微一笑,悠然自得道:“皇兄還在人世,本宮哪敢獨自下地獄。”

皇帝一驚,心中翻起驚濤駭浪,他好像喘不過氣似的,胸膛劇烈起伏,竟一副瀕死垂紮的模樣,他下意識想要抓住什麼,攥住了一旁的輕紗帳幔。

帳幔不受力,大片大片垂落下來,顛簸起伏,像不停翻湧的浪潮,橫在了皇帝和殷成瀾之間。

青色渺茫的輕紗浪中,皇帝看見殷成瀾緩緩勾起了唇,笑了,如同從血海深淵中爬出來的邪獰,帶著切骨之恨重返人間。

皇帝驚恐到了極致。

屋外傳來下人小聲詢問的聲音,皇帝這才反應過來,一邊往門口後退,一邊怒吼道:“來人!抓……抓逆賊!!!”

他轉身去開門,再過頭時,原本坐在青紗中的人已經無影無蹤。

馮敬和禁軍闖了進來,見此情景,也不多問,留下一部分人守著皇帝,自己帶人衝了出去。

皇帝被一名禁軍攙扶著,彎腰弓背劇烈的喘著氣,渾身被冷汗濕透,禁軍配帶的寬刀折射出他狼狽的樣子,想到方才,他心裡一陣發寒,太子沒死,他竟然沒死!

冷汗滾進皇帝的眼裡,染紅了他的眼珠,他猛的直起身子,推開人,一把抽出禁軍的佩刀握在手上,大吼道:“他不能不死,他必須要死!”

皇帝瘋了似的舉刀笑起來:“我能殺他一次,就能殺他千次萬次!”

馮敬奔到街上,隻見四周如同尋常安定熱鬨,小販來往,孩童嬉鬨,一旁的侍衛迷惑的東張西望,忍不住說:“馮統領,陛下說的逆賊是何人?我什麼都沒看見,也沒有聽見什麼動靜,這大白天的哪來的逆賊?”

馮敬冷冷道:“陛下說有就有。”

侍衛忙說:“是是,可咱往哪追?”

馮敬握刀的手緊了緊,目光遠眺,大街小巷裡不時有馬車穿梭而過,他很快將視線對準了一輛普通的馬車,馬車往城門駛去,眼看就要離開西南城。

馮敬腳下邁了一步,又止住了,握刀的手背血管暴起,他猶豫了,理智撕扯著。

一個小孩拿著糖葫蘆撲倒在他腳邊,馮敬低頭扶起,小孩用袖子擦了把鼻涕,笑嘻嘻跑進了他娘親的懷裡。

海晏河清——這才是他身為人臣所盼,而至於……位高者是什麼樣的人,做過什麼事,隻要他能帶來大荊太平,其餘的又有什麼關係。

馮敬低聲道了句‘對不住了’,揚聲道:“跟我來,追上那輛馬車!”

正午,嵋邪林,靈江站在林子邊緣,往後掃了一眼等候在林外的齊英,乾脆利落的鑽進了林中。

齊英拍著身旁煩躁的信鳥籠子,望著慘綠陰暗的前方:“神鳥啊,長成圓滾滾的一坨,也是神鳥,你們可比不了。”

一進林子,四周的光線立刻黯了下來。

連風也是死寂。

僵死的林木立在一地長著綠浮萍的沼澤上,表麵虛虛的鋪著腐爛的根係和落葉,裡麵沉浮著散發著惡臭的屍體,也不知道是野獸還是人的,隻剩下白骨掛著腐肉。

整片林子似乎隻能聽見自己撲棱翅膀的聲音,靈江憋著氣,四下搜索齊英說的蛭蟲大量聚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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