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成瀾沉默看著從自己雲榻下扒出來的鳥碗,那上麵線條簡單的小鳥圖案與他對視著,他忍了又忍,才總算克製住內心的衝動,將飼料填滿了木槽,沒有將其蓋到靈江的腦袋上。
“誰準你把木槽放到這裡的?”
“你也沒不準啊。”
還是蓋到它腦袋上吧。
十日後,他們抵達西南邊境,車馬忽然收起了張揚的鷹旗,一半多的影衛無聲無息藏進了暗處,隊伍在一夕之間變成了普通商隊的樣子,一輛堆的很高、罩著防水布的馬車慢騰騰跟在後麵,從外麵看幾乎看不出馭鳳閣的影子。
齊英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一身灰色粗布短襟打扮,騎馬走在前麵。連按歌換上了綾羅綢緞,還在唇上貼了一撮胡須,跟在車馬中間靠前的位置,歪歪扭扭騎在馬上,四下左顧右盼。
又複行六日,穿過湘崍江,翻過大泯山脈,終於到了西南重兵駐守的關口,穿過此關,再行二百裡,才是真正到了西南十三城鎮的腹地,西南城。
然而嵋邪林卻是在一處並不需要進入西南城的荒山深穀之中。
靈江站在馬車裡的小窗沿邊,從窗簾縫隙往外看去,他不知道殷成瀾為何非要進城,但那人在進入西南境地後就格外緘默,這讓靈江有些不舒服,他心裡隱隱猜測,進城是為了此行他要去見的人。
城門下重兵把守,竟是少見的壁壘森嚴,官兵披甲持銳從城門口一直排列到城外,城邊有列隊來回巡邏,這仗勢與帝都王城有的一比。
果不其然,他們剛到城門樓下,就被盤查的士兵攔住了。
一名正三品校尉腰間橫挎一把寬麵長刀,神情冷峻走了過來:“商隊?”
以此人的職級把守關口,著實有些大材小用,連按歌目光在他肩上的繡紋掃過,跳下馬,笑嘻嘻的走過去:“是,軍爺,我們從北方來的,做些茶葉生意。”
他迷惑的望著城門口排起長龍接受盤查的百姓,說:“這是怎麼回事,前些日子我們來,還不是這樣。”
校尉眉頭緊皺,揮了下手,讓人去查他們的車隊,不耐煩的看了他一眼:“官府例行檢查,需要告訴你嗎?”
連按歌忙道兩聲不敢,唇角的笑容愈發燦爛,見官兵從拉貨的馬車前走了過來,就問道:“軍爺,我們能走了嗎?”
那校尉不苟言笑,在他臉上掃了一圈,忽然向車隊裡那兩輛坐人的馬車走去。
還沒走到,前麵的車裡,嚴楚和季玉山已經率先掀開簾子走下來了。
校尉查過兩人的身份,將通關文牒還給二人,然後,他終於將目光釘在了後麵的馬車上。
連按歌快走兩步擋在他麵前,邊說邊摸出一片金葉子往校尉懷裡塞,用略帶懇求的聲音說:“軍爺,那裡麵坐的是我娘子,她身染風寒,不方便出來見人,你行個好吧。”
校尉在他臉上剜了一眼,好像察覺出什麼,猛的出手推開連按歌,大步走到車前,一把掀開了簾子。
靈江在車裡聽見聲音,已經做好了等對方叫出來就啄過去的準備,就在他警惕的炸著翅膀躲在車門角落要像一隻毛球衝出去的時候,一隻手從身後將它撈進了懷裡,同時,光線照進馬車。
手裡的小黃鳥已經緊張的繃成了石像,殷成瀾卻沉靜的坐在車中,向來人微微一笑。
校尉睜大了眼,神情有種難以言說的震驚,他還筆直的站著,卻好像如遭雷擊,唇瓣都隱隱顫抖起來,有什麼話幾乎要從他收緊的喉嚨裡脫口而出。
殷成瀾向他聲的搖了搖頭。
校尉的喉嚨清晰可見的滾動幾番,脖間繃出青筋,艱難的強忍著,才終於咽了回去。
片刻失神之後,他將簾子緩緩放了下來,說了一句話,聲音卻莫名啞了。
“夫人,例行公事,多有不便,還望見諒。”
說完,轉過頭,臉上又帶上冷漠的神情,揚聲對把守城門的官兵道:“放行。”
車馬經過拱形城門時,車裡的光影暗了下來,靈江被殷成瀾握在手裡,一小團剛好臥在他的手心,靈江不自然的縮了縮小肚子,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臥好,低聲說:“那個是你的人?”
殷成瀾沒說話,他坐在昏暗中,什麼表情都看不清楚。
靈江又問:“為何需要喬裝打扮?你是見不得人嗎?”
殷成瀾另一隻手拍了下他毛茸茸的小腦袋,漫不經心道:“胡說什麼。”
靈江道:“那就是見不得人了,而且是見不得這裡的某個人,由於你避開的是官府中人,所以那個人與官府扯不開關係,十九爺,我說的對嗎。”
穿過城門,集市的熱鬨聲四麵八方滲入車中,然而,靈江卻在刹那之間感覺到一陣陰冷。
他抬頭看著殷成瀾冷漠的眼眸,心也跟著一點點往下沉去。
這個人的身前有一扇密不透風的窗,讓人隻能從窗紙上看見他模糊的身影,當有人試圖推開窗戶,哪怕隻是縫隙,都會遭到狠厲的阻攔和拒絕,他習慣躲在陰暗的角落裡,不允許任何人探究他幽微的喜怒哀樂,過問他隱秘的痛楚和回憶。
靈江原本能一心一意單純的喜歡著他的臉,追隨著他出類拔萃的馴服術,可他離他愈近,就愈想剝開他不真實的外衣,看清楚他骨血裡的不為人知的、晦澀的痛楚,靈江也想將自己的心放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明白白的給殷成瀾看,看清楚他想的,他念得究竟是誰。
可靈江知道,即便他這麼做了,殷成瀾也不會相信的。
殷成瀾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將靈江拎了起來,懸在眼前,用一種緩慢而意味深長的語氣說:“你很聰明,但物極必反,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這種聰明。”
靈江老老實實任由他拎著,望著他漆黑的眸子,認真問:“你喜歡嗎?我隻讓你喜歡就夠了。”
殷成瀾少見這種直白的問題,忍不住笑了一下,卻未達眼底,他將小黃鳥來回晃了晃,丟到了身前的榻上:“想要讓我喜歡,你待更聰明一點才行。”
隨即,車馬拐到了一條偏僻的巷子裡,停在了一戶幽靜的院子前。
離開馬車時,殷成瀾製止了連按歌出手相扶,側頭對一旁深沉的團成一坨的小黃鳥道:“該說的,不該說的,你心裡最好有個掂量。”
說完,不等靈江說話,縱身一躍,衣袖翻飛如墨浪,眨眼便離開了馬車,落到了停在車前等候的輪椅上,微抬了下手:“進去吧。”
車簾被風吹起,靈江望著殷成瀾離開的背影,肩膀一鬆,無精打采的耷拉著小翅膀,呼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你可真難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