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麼一句簡單的話。
謝晉茫然。
“我曾與白川君閒談,白川君言鑄刑書於鼎,使子民皆知律法,時人卻以禮崩樂壞駁之,可依然無法律法的宣廣,此乃時勢所需。而我等門閥世家時今所知之經義,不能用以教化民眾,正如從前子民,不知律令隻知服從官衙,逆而不知其罪,屈而不知蒙冤。
伯君為識見之士,當真認為愚民之政足以安邦治世麼?誠然,我並不以為當今陛下乃大能之君,足以改革銳新,顛覆創製,可陛下確為仁德之主,伯君想想,大豫已多久不逢采納良諫的君主了?”
“仲君乃近臣……”
“伯君又何嘗不是近臣呢?伯君主中正之事多年,所薦良才陛下難道沒有納用,伯君所提倡的政令,陛下難道沒有施廣?陛下曾多次在朝議時,信納伯君的倡議,駁斥賀遨黨徒的對諫,伯君真的以為陛下僅僅隻是欲用伯君之威,打壓賀遨等族麼?
陛下是先有了判見,納良諫,而駁謬說,陳郡謝的崛起,其實並非是因為權術所趨,陛下雖非霸主,但能辨忠奸、明益害,甚至於陛下之所以如此信重白川君,其實也是深佩白川君的識見。
伯君,你可曾設想過數千載後,天下將有何等格局?”
“白川君如何說?”
“貴庶無彆,公學倡廣,甚至不再有君臣之分。”
彆說謝晉大吃一驚,就連瀛姝都瞪大了眼。
“其實早有先賢提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就有如不管是至尊至貴抑或至卑至賤,無一能逃生老病死,就有如滄海可為桑田,桑田也許會將再次為滄海所沒,這是自然輪回,人力何能挽回?世間生靈,皆受雨露恩澤,本無貴賤之彆,隻是如今的百姓還不懂得這樣的道理,然而民智不會一直愚鈍,正如我等這樣的世族,不也受惠於鑄刑書、廣經傳?我等的從前,一如貧苦之現時,交而替複,我相信有朝一日的確會有民眾不拜君王,官吏起步貧微的勢況,伯君或許不信,然陛下相信。”
這是大勢所趨。
“仲君,你還是想勸我交讓大中正的權位。”謝晉說。
“陛下是想整肅中軍,如果伯君不舍權位與鄭備達成妥協,陛下其實也無奈何,不過鄭備妥協,不代表賀遨也會妥協,然而陛下絕不會讓賀遨權傾朝野,屆時伯君以為,誰會坐享漁翁之利呢?”
“鄭備。”謝晉心中清明:“我知道子薑事件鬨發,陳郡謝與長平鄭絕無握手言和的可能……”
“陛下若真有意重用鄭備,我今日也不會來訪了。”
瀛姝看了眼祖父的背影,薑還是老的辣!!!
“我不是不能讓位給崔琰,隻不過子薑事案一鬨,鄭妃未受懲處,皇後當然更加不會受到牽連了,我不似仲君,對太子早有扶立之忠,我的顧慮相信仲君也能理解。”
聽謝晉這樣說,瀛姝不由又生感慨,謝晉果然也是“老薑”,竟然料中了陛下最初有意的是讓崔琰主中正事,其實要說來,謝晉既然明知陛下並沒有易儲的想法,料到這回趁著賀遨衝他發難,陛下會順水推舟讓太子享漁翁之利這不算什麼稀奇的事,可相比起崔琰而言,範陽公更有資格繼任為大中正,可謝晉卻能準確點出崔琰……他也是深諳帝王心術了。
誠然,盧、崔二姓多少年來都是榮損與俱的關係,隨著婉蘇被冊太子妃,此二家族也必然都會成為太子的股肱之臣,無論是盧遠,還是崔琰,其中一人主中正事都對太子大大有益,然而未來太子登位,唯範陽盧才是皇後的本族,當今聖上不得不考慮外戚權重把控朝政的隱患,重用崔琰,其實就是為了讓太子將來有利用崔氏一族掣肘外戚的餘地。
一朝天子一朝臣,隨著局勢的變幻,兩姓之間的榮損休戚也會產生微妙的酵變,這當然也得靠當時天子實際的運籌,而就連瀛姝也不得不承認,司空北辰在如何平衡盧、崔二族在朝堂之上的權重這點上,他的舉措並沒有失當。
可是謝晉沒有料到,因為蜀州平叛一事發生了意外的變故,使得陛下贏得了徹底整肅中軍的絕佳契機,而要使賀遨黨放鬆警惕,不至於挫毀陛下整肅中軍為將來皇權大統打下堅定基石的計劃,最適當的舉措便是提升江東閥族的整體實力,賀遨黨也屬江東閥族的陣營,賀遨根本沒有威望使士官誠服,敬他為大中正,相比由屬於北方世族群體的崔琰權掌評定士官,至少陸靖任事大中正更加符合江東閥族的利益,而且並不一定那麼有利於東宮。
瀛姝以為祖父會告訴謝晉陛下的主張,用以打消謝晉的顧慮。
卻聽她家祖父大人道:“今日我帶來了王氏一族的宗門符,可交伯君代管。”
瀛姝大大的愕然了,抬頭緊盯著祖父的後腦勺。
宗門符,便即一姓宗族的最高榮譽,乃是宗族成員中官位最高之人所佩的官符,官符一般而言都會在交任時為朝廷收回,也隻有位高權重,且過世時仍然極受君主敬重的人,才能夠享獲君王賜以留符為念的殊榮,比如臨沂王氏,雖然有不少先祖都獲得了此項殊榮,可唯有創立“光明堂”這一堂號的祖先王弘,他不僅官拜司徒,甚至在逝後被追封為相國,天子素服以吊,王弘的留符,就成為了現在臨沂王氏的宗門符。
宗門符對於一宗一姓而言,有如皇帝的玉璽。
簡而言之,謝晉手持臨沂王一族的宗門符,不僅可以決斷將某個王氏子弟除族,甚至還可以宣告撤除“光明堂”此一堂號,給予臨沂王氏奇恥大辱。
王斕將宗門符交給謝晉為抵押,就如把整個家族的榮辱都交由了謝晉掌控!
謝晉接過了宗門符。
“於今之後,我陳郡謝氏必與臨沂王氏齊心協力,臨沂王氏忠事於豫主,陳郡謝氏也敢以生殺榮辱為注,廢小私、從大勢,若毀今日之誓,則非我謝晉一人,陳郡謝世世代代子弟皆必失信於祖宗,生不入祖廟,死不葬族塋!仲君放心,爾族尊符晉必妥存,僅以十年為期,若晉死,則由晉之子孫日後跪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