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皇族的曆代先君,恐怕無一受到陳郡謝的真心信服。
雖然曆朝曆代的君主都自榜君權神授,使神權、君權合一,而儒學也確立了忠君的理念,可就連受到不受儒士所尊崇的大儒,也曾提出過“君有大過則諫,反複之而不聽,則易位”的思想,更彆說就謝晉所尊崇的學說,他堅信的是“天”乃自然規律,並不是由鬼神操控運數,如大濟的衰亡,謝晉認為乃是“君有大過反複不聽善諫”,以至於宦官、外戚弄權,導致了軍閥擁兵為亂,致使天下步入大爭的亂世。
而司空皇族取代夏侯政權,這是運用奸詐詭計的犴逆最終擊敗了梟雄的庸常後代,時勢成就了司空氏的霸圖,可司空皇族在奪得江山後,數代帝王也都是庸常無能之輩。
大豫根本不能稱為治世,因此謝晉其實並不認為當朝天子司空通當真能夠力挽狂瀾,收拾這片其實已經多年戰亂殘頹的江山。
無疑,謝晉頗為自負,至少在此時,他沒有堪破門閥政治的弊患,若要保住華夏之治不亡於蠻夷六部的鐵騎,隻有竭力鞏固皇權一條獨逕。
閒居家中的謝晉,著白裘青衣,帶烏帢,坐於茶齋,見長子引訪客入室,起身相迎,他已為曾祖父,又久居權位,卻還維持著清朗的風度,撫須時,目光似無意間晃過緊隨著王斕身後跽坐的小女子,笑意才在眉弓處略有了阻滯。
他能猜中王斕的來意,可他沒想到王斕會讓瀛姝同行。
“陛下令五娘來,也是因為五娘當日目睹了子薑事案的始末,甚至還在昭陽殿中侍奉了夫人數日,很多詳情,她都能說清透。”王斕先不說自己的來意,隻說明瀛姝此行是奉陛下旨意,而後就悠悠然品著謝晉私藏的好茶,轉臉去看齋室外的木廊上,一心一意守著茶爐的僮子,那是謝晉的曾孫兒,年紀小小,但已經顯出了幾分清朗的風態。
“陛下情知郡公會心憂夫人的安康,特地使姝來拜望,陛下說了,縱管是近日風波迭生,荀女君入見昭陽殿也是不妨礙的。”瀛姝略垂眸,語音也因此低平。
“這樣說,夫人尚還安康了?”謝晉眉弓又緩和了,可笑意終是不知消散去了何處。
他根本無意再問子薑事件的詳實,是因情知瀛姝根本不可能以詳實訴之。
“郡公的奏請陛下自然不會批允的,甚至擔憂將此事告訴夫人,夫人又會傷心,長平公尚不曾請旨廢黜鄭貴人,夫人管執後宮為陛下分憂有功,無半點過錯,郡公卻請旨將夫人廢黜……這讓夫人如何自處?陛下情知郡公心頭有憂怨,隻是無論如何,夫人乃是皇後之下,嬪妃之上位視三公的內眷,不可抱屈。”
謝晉撫須,把瀛姝看了好一陣。
皇後之下,嬪妃之上,這就是說日後他陳郡謝出身的女兒在內廷所享的規度將高於賀妃、鄭妃,這當然是皇帝施以的恩榮,可關於“心有憂怨”的幾句話,那就是提醒他不可得寸進尺了。
“正因陛下對夫人的抬愛,才致老夫心懷憂慮。”謝晉挑起眉弓:“內命婦的職責不僅是為陛下分憂,還肩負便皇族子嗣昌榮的重任,夫人入宮多年無出,忝居一殿主位已應愧怍了,如何還能受此隆恩?”
“夫人幼承庭訓,多年來對諸位皇子、公主皆有關照,素得陛下愛重,陛下時常感慨不僅謝氏子弟皆為芝蘭玉樹,為君國的棟梁之材,便是閨秀裙衩也堪為命婦典範。”
瀛姝知道謝晉真正在意的其實是皇帝陛下對陳郡謝的態度,而謝夫人雖然已嫁入皇族,畢竟出身於陳郡謝,紮在謝晉心頭的那根隱刺,一直是陛下會否將陳郡謝鳥儘弓藏。
“老夫也不和中女史講那些過場話了。”謝晉終於不再委婉:“中女史入宮為夫人所薦,也是陳郡謝與臨沂王兩姓達成的默契,不過老夫如今篤定了,中女史並無意從令於夫人,為內廷的妃嬪吧?”
王斕也終於放下了茶盞,蹙起了眉頭。
瀛姝卻立即回應:“姝若從令於夫人,則於大勢不利,如今皇族已有皇子七人,便是再添皇嗣,非嫡非長,賢愚不明,若郡公之族堅持扶立,會使儲爭之亂更甚,豈不重蹈惠帝一朝改易儲位之禍?郡公明達,雖然舉薦姝入宮,但想必並無勉強之意。”
謝晉不由一聲長歎。
他的目光轉向王斕,輕笑一聲:“我早便洞悉當年若不是你的運籌,陛下立太子為儲一事都不可能如此順利,今日不妨你也說句實話吧,你難道就真的如此看好太子?”
“嫡長繼位乃古製,承古製,能免內耗亂爭,除非儲君愚庸暴戾,實不能擔負大業,可若真如此,陛下也不至於一味守舊而不知順應時勢。”王斕點到即止。
“郡公是否以為當今陛下其實不能使華夏之治免於傾覆?”
這話問得既大膽又突兀,王斕先是大吃一驚。
謝晉不語。
“當年九王之亂,皇族自相殘殺,當今聖上隻求自保安於一隅,看似怯弱,不過郡公可想過若非陛下有先見之明,如何便能聽信良諫,舍蕃封而南渡?若陛下真一意自保,洛陽城破,天下大亂,何以果斷於江東複國?若東豫不存,眾多世族何以確信舍棄基業南遷能得安居?江東世族甘於服從王命,舍利以全勢,無非是因自知若無皇統為號,北方門閥便會顧慮不肯南遷,而僅憑南部士族,又萬萬難抗蠻部攻襲。
郡公當不會以為,陛下忌防內耗爭亂,隻是為了愛惜皇家骨肉,而並非洞悉洛陽失陷、亡國之禍的真正病灶吧?”
謝晉挑眉:“你小小一個女娘,就如此確信司空皇族氣數未儘?”
“洛陽失,而江東存,並非華夏君臣之僥幸,當今聖上許不如大能之主足以安定九州,但的確未墮壯誌,郡公親曆過九王之亂,小小女娘試問郡公,亂爭會造成何等禍殃,難道郡公不存判析?可郡公可曾嘗試過諫阻,可曾運籌過如何使華夏之治免於傾覆?一姓江山,雖從無長盛久安的史例,朝代更替雖必不可免,然此回九州萬姓的敗亡大禍,史上可有前鑒?生於亂爭之世,逢此眉睫之難,真的就是一姓過責、一族肇因麼?”
“砰”的一聲,謝晉揚手摔了麵前的茶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