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香漫繞的暖閣,範陽盧而今執掌中饋的大女君薑氏正發呆,她麵前的書案上擱著一張紙箋,上頭寫著一首詩文,詩文並不長,但卻滿凝著愁緒,這首詩是她的外甥崔寧所作,外甥女崔茵年小不知憂愁,不知兄長所作的情詩,竟抄下來拿給她賞評,她是能讀懂崔寧詩裡的意思的,因此才覺得心中泛起無儘的苦悶。
薑氏已經過世的婆母,範陽公盧遠的發妻也姓崔。
盧、崔二姓世代聯姻,崔寧為崔琰的嫡長孫,本應娶她的長女婉汀,小兒女間幼時便常有接觸,雖沒有正式定下姻緣,但都覺得不會有變了,長輩們眼看著他們兩情相悅,也並沒有想過阻撓,誰知道因為她的小女兒婉蘇文才天賦極高,竟讓翁父更加賞識,於是改變了想法,當婉汀及笄時,翁父決意將婉汀另嫁,和崔家的世代姻聯,就要靠婉蘇為紐帶了。
崔寧為宗孫,雖然心悅的人是婉汀,也隻好服從親長們的安排。
崔寧比婉蘇年長八歲,如今已經二十有三,原本是等到婉蘇及笄,最遲明年就會完成六禮,可事情竟然又再發生變故,陛下親自開口,要為太子求娶婉蘇。
薑氏一母同胞的姐姐是崔寧的母親,一個嫁來了盧門,一個嫁去了崔家,因此薑氏把崔寧這外甥也是視若親出,雖然明知崔寧曾經和婉汀兩情相悅,但她還是樂見婉蘇為崔家的長媳。
當婉蘇的姻緣可能會再次發生變故時,薑氏就極其擔心,好在她眼看著翁父仍在猶豫,並沒有立即答應把婉蘇嫁去皇家,薑氏心想:太子母族勢弱,因此陛下才想為太子找一門強有力的妻族,目的是固儲,然而翁父其實並無意涉入儲爭,隻要翁父堅持一直以來的立場,陛下也不能強迫。
她是真沒料到,不僅是範陽盧,就連河東崔竟然都改變了不涉儲爭的想法,又當翁父詢問婉蘇自己的想法時,婉蘇竟然說了心悅太子,願奉聖令受冊為太子妃的話。
一切已經成為定局了。
薑氏倒不覺婉蘇說的是違心話,她能看出女兒確然是歡歡喜喜在備嫁,她哪怕再是如何擔心婉蘇入宮之後,恐怕根本無法適從內廷那些爾虞我詐的爭鬥,可這是婉蘇自己選擇的人生,她擔心也是無用,也隻能默默祈求著太子殿下表裡如一,將來不會辜負婉蘇的真情摯意,隻是薑氏一想到她的長女婉汀,心裡就揪得慌。
婉汀的婚姻不幸福。
而崔寧這首詩裡的意思,也儼然在為錯失婉汀遺憾不已,原本一樁金玉良緣,竟然成了這樣的結果,薑氏誰也不怨,隻能怨自己,當初她就應該為婉汀力爭。
她發著呆,暖閣的門卻打開了,入內的是良妾嚴姬,這樣冷的天氣,她卻穿著單薄的襖裙,纖腰不盈一握,雙頰若映霞光,二十出頭的女子,自然神采煥發,薑氏不由又想到長女婉汀那憔悴的麵容,心又被揪了下,卻趕緊招和,讓嚴姬靠著熏籠坐下。
“你雖長於軍伍門戶,身子骨強,但也莫太輕視了這寒冷的季候,外頭怎麼也該罩件夾氅的。”
嚴姬雖是盧浮的妾室,不過生性爽直,薑氏頗喜她的性情,妻妾之間如姐妹一樣的相處,就從來沒有紅過臉。
“妾方才打了一套拳法,舒展了下筋骨,嫌夾氅累贅,且也並不覺得寒冷。”嚴姬笑著解釋了一句,就道:“妾方才是在花苑裡練拳,眼看著三娘和崔七娘在茶室裡,便去坐了坐,正好聽崔七娘跟三娘說,她是聽人講的,太子殿下雖然已經定下了兩個良娣的人選,竟還屬意於臨沂王家的五娘,崔七娘是為三娘打抱不平,說了不少王五娘的不好,三娘隻是靜靜地聽,妾沒敢插話,又聽三娘問崔七娘那些閒話是從哪裡聽見的,崔七娘說是聽族裡的一個嫂嫂講的,又說她那位族嫂,有個表妹是宮裡的良人,三娘就再沒多問什麼了。”
薑氏不由改了神色,隻拉過嚴姬的手:“你有心了。”
嚴姬所稱的崔七娘,就是崔寧的胞妹崔茵。
雖然崔、盧聯姻之事兩次生變,不過仍然得延續下去,隻不過範陽盧已再無閨秀合適嫁給崔門的宗孫,薑氏的長子又已經娶妻,此代的婚聯隻能落在薑氏次子盧霖及崔茵頭上了,這是出乎兩家意料的結果,崔母原是打算把小女兒嫁給薑家的兒郎,因此對崔茵就難免嬌縱了些,好在薑氏和崔母是親姐妹,崔母才不是很擔心女兒日後會受婆母的挑剔,但因為崔築現放外任,崔母也隨著崔築去了任職地,在臨行前,乾脆就把崔茵托給了薑氏撫教,崔茵於是就住在了盧宅,前幾日是因崔寧的生辰才回了趟崔家。
薑氏跟嚴姬又說了幾句閒話,沒多留她,待嚴姬告退,薑氏才讓仆婦去把婉蘇喚來。
沒待薑氏問,婉蘇竟主動把崔茵的話複述一遍。
“你是怎麼想的?”薑氏先且摁下心裡的驚疑。
“阿姝姐姐入宮前,女兒在曲水會時便同她相談甚歡,她性情豁達,且正直熱心,女兒與阿姝姐姐一見如故,視為知己。若日後真有與阿姝姐姐共佐殿下的幸運,女兒必與她協力同心。”
薑氏垂著眼:“婉蘇,你難道沒想過王五娘和梁、虞兩個女子完全不同?”
“女兒心知。”婉蘇道:“梁四娘乃主動跪求陛下成全,願為太子府良娣,虞二娘乃是皇後的親侄女,這兩個既定的良娣均非殿下擇選,可阿姝姐姐畢竟是應選入宮,現在雖非選禦,卻還是乾陽殿的女官,阿姝姐姐必然無意於東宮,如今傳出那麼多的流言,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應當殿下是真的愛重阿姝姐姐,想要記得她的芳心。”
“你既然已經想到了這些,怎麼能忍受太子當眾聲稱心許於你,卻在暗中移情他人?”
“阿母,女兒還知道殿下之所以當眾聲稱心許於我,是因女兒出身範陽盧的大宗,女兒的姻聯,是我族之大事。”
“婉蘇,你明知道太子的想法,還要堅持入宮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