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楻的心情十分沉重。
他並非沒有準備,但他也還心存僥幸,他想起年幼之時,當他拜琅沂公為師,他的父親還是對他極為愛惜的,父親拍著他還薄弱的肩膀,將愛不釋手的一方古硯賜予,他首次赴戰,父親長跪於族祠,訴求列祖列宗佑他平安歸家,他拚戰沙場時,父親憂慮而病,待他歸來,父親險存一身枯骨。
這樣的父子情深,如何就走到了今日對簿公堂的僵局?
廷尉署外,眾多看客中,立著一個女子,素衣白裙,隻以銀冠束發,喬楻僅看她這身裝束,就猜到應是薛娘子,他又想起了某日周景對他說的那番話——世子及晚輩雖為士官,論氣骨,不輸名流,論膽識,也不負驍武,但難免因為家族之事,存了優柔寡斷之情。最近,有一巾幗裙衩自薦,我與之有過一席長談,方知曉其實女子的韜略,並不輸於須眉丈夫。薛娘子有急智,不僅為晚輩解一難題,聽她提及,才知亦為世子家中的煩難事先有了勸建,晚輩之難,與世子之憂頗類,晚輩已然開悟,望世子也能解腕。
喬楻匆匆進了廷尉署,踏入刑堂,又見瀛姝竟也跽坐在側,不免想到妻子的話:“當時子瞻還未返朝,我原想著就用冬至的供訴,至多是相請幾位族公做為見證,勸得翁父他莫要再用那等陰詭的手段為難我們,就這樣應付過去這回事故,可帝休特意出宮來勸我,說禍起家門,真正的禍殃是喬嬪,這回她未能得逞,定然還會生事,而我們再是如何小心提防,都無法保證徹底消除憂患,唯有……將計就計,徹底斷了喬嬪利用家族的念想,無論於家族,還是於五殿下,均為益好。”
割裂,不是和平邑喬整個家族,是父子和手足,最親近的骨肉血緣,這回勢必分出勝負來,若是喬楻告負,他不僅僅會被除族,被剝奪爵位繼承權,還必須受到律法的嚴懲,他和幼子的性命都將難保,他這一房,家破人亡身敗名裂,可要是他成為勝家……身為人子,自是不能將尊父除族,可父子之間,兄弟之間,勢必成為陌路。
這樣的方案,從來沒有出現在喬楻的意識裡。
但他知道瀛姝的提議是為了保全整個平邑喬門,是為了保他可以繼續忠事於君國社稷,乾脆利落的將一切禍患扼殺於萌芽,他知道這樣的道理,也看得見這樣的好處,可是他難下這樣的決心。
今日之前,他還一直心存“和平解決”的僥幸。
喬楻立於刑堂,向顧耿拱手行禮,顧耿便也起身,拱手還禮,喬楻又見瀛姝挺身而跪,向他行禮,他衝瀛姝頷首,深闊的刑堂,此刻還寂靜無聲,喬楻卻像聽見了戰號鳴響,但他這一次沒有披甲沒有執劍,不複征戰沙場的毫氣乾雲,他隻有滿心的無奈和悲涼,他落坐,身邊隻有同樣被親長狀告忤逆不孝的兒子喬謙,他的對方,讓他大覺荒唐的“敵仇”,是他的生父,是他的同胞手足。
“廷尉卿,喬楻、喬謙為人犯,怎可安坐於刑堂?”喬恪當見顧耿起身衝喬楻還禮時,已經極其的不滿,深覺刑官對人犯如此客氣顯然存有偏庇之意,就更難容忍他的兩個“不孝”兒孫,居然還能坐於枰榻了。
瀛姝見喬恪已經“策馬上陣”,而世子舅舅儼然還沉浸在愁悵中——也難怪他愁悵,誰碰到這樣的糊塗爹都不會快樂,再說世子舅舅要完全不受誹議,總不能親自上陣對生父迎頭痛擊——她既來了廷尉署,就要做好喬家舅父的馬前卒。
“廷尉卿斷案,當然不能僅看原告所寫的告狀就認定誰為罪徒,廷尉卿尚未問案呢,怎麼平邑伯就要擾囂公堂了麼?”
“你這乳臭未乾的丫頭……”羊褘眼見著喬楻父子二人並不顯怒容,認定對手必存心虛,畢竟是卑幼,怎敢當堂忤逆尊親?!他自信勝券在握,於是趕緊助拳,生怕表現得不夠積極,事後會被平邑伯抹消功勞。
瀛姝掃了羊褘一眼:“還需要臣女再提醒羊公麼?臣女乃是奉陛下之令,特來監審此案,羊公為原告方人證,涉嫌汙陷朝廷大臣,於刑堂之上,更是對欽使言出不遜,關於羊公的言行,臣女必報之於禦前。”
喬謙微側著頭,有些驚訝地看向瀛姝。
數月之前,上元佳節,那個因為投壺輸給他,卻反而埋怨他勝之不武的小女娘,固然是牙尖嘴利不饒人,但這裡可是廷尉署的刑堂!連他都因為不得不來應訟而惴惴不安,一直被他當作嬌矜不通事理的這個五妹妹,哪來的勇氣直接在刑堂上,擲地有聲的反駁長者?!
但她反駁得好,反駁得妙,反駁得讓人刮目相看身心愉悅。
喬謙微微握緊了拳頭,這幾日間,他雖仍和母親住在秣陵湖的彆苑,沒有直接受到祖父、叔父的責斥,可終是難以開懷,濃重的陰霾把他整個人都圍裹著,他既惶惑又焦慮,他也很懊惱,他不像兩位兄長已經上過戰場,於是才會如此的怯弱。
但現在,他的心境居然豁然開朗了。
原來他的焦慮源於家醜外揚,他害怕的是他們一家甚至一族都將淪為笑柄,但現在他不擔心了,五妹妹說得不錯,父親和他是受到了祖父的陷害,他們沒有做錯什麼,不懼世人的褒貶議論。
他聽見廷尉卿慢條斯理開口詢問:“平邑伯舉告你之長子,即平邑伯世子、廣威將軍喬子瞻忤逆不孝,本官看了你所寫訴狀,你所指控的罪實,為你認定喬世子之正妻犯七出,當休棄,但世子拒不寫休書?”
喬謙便想辯解,他剛說了一個字,就被父親打斷了:“廷尉卿未讓你應答。”
瀛姝衝喬謙微笑,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喬家舅父三個兒子中,本是小兒子喬謙性子最急,他養的幾匹馬兒草料吃得少了,精神略有些不佳了,他都能急得吃不香睡不穩的,從來都不許女子接近他的馬——怕女子身上的脂粉香熏著馬兒——謙表兄眼裡隻有馬兒是否神駿,可看不見女子貌美與否,真虧平邑伯想得出來,居然打算陷害他奸辱父妾?這誰能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