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十一年八月開始的豫趙之戰,對於大豫而言絕對是一場恥辱的戰爭,首先是決定將領時,皇帝司馬通在和門閥的內爭中敗下陣來,最終隻能任命江東張姓出身的張九同為主將,被司馬通看好的主將人選童琦隻領了個突襲先鋒的職位,童琦是王島的好友,但兩個人,其實不“應當”有任何交集。
童琦出身寒門,也即庶族階級,寒門不代表貧窮,但並沒有政治地位,而現在的世俗那套習慣講究的是士族與庶族不通婚,不同席,理當是陌路一樣的關係,王島是士族,童琦是庶族,貴賤有彆,如果王島和童琦交朋友,會影響他的風評,大豫實行的九品官人製,任官授祿全靠風評,風評不佳,將直接影響仕途。
但王島這個人,他不在意仕途,真名士自風流,把我行我素的理念貫徹到底,要不是律法明文規定了不許士庶通婚,王島真正相中的女婿其實是童琦的長子童圍。
童琦這個突襲先鋒實際連挫北趙多名大將,而在一場對全局戰事至關重要的對峙中,童琦卻因為後援不力,糧草短缺,他所率的先鋒部傷亡慘重,最終連他自己都戰死疆場,責任其實就在主將張九同身上,張九同為了不讓童琦立下戰功,故意拆台。
這是一場悲劇。
更悲劇的是北趙朝廷要求大豫朝廷獻俘、賠款、交讓十年前為琅沂王、陳郡謝聯兵攻下的義州歸北趙所屬。
童琦的子女,儘都成了北趙的俘虜,但真正導致戰敗的罪魁禍首張九同,卻因為姻親江東賀的力保反而因為一場敗仗擴充了占田,張九同的嫡女張莞俏當眾掌摑清河公主,司空通竟把親女兒罰了個麵壁思過。
王島記得童琦的女兒,那孩子才剛十二歲,那天被困在囚車裡,和她的兄長們,以及她父親不少部卒的子女們,一同被獻俘,女孩子麵無表情,眼睛是空洞洞的,但緊握著拳頭。王島很羞愧很羞愧,他真的沒有能力去解救好友的子女,因為連他的女兒瀛姝,差點都要被獻俘了。
終止內鬥,必須終止內鬥,隻有終止內鬥才能避免讓同樣的悲劇接連發生,王島的心裡也產生過這樣的呼號,他其實很感謝父親,因為是父親的諫言,陛下才排除萬難的保住了童琦的弟弟,以及童琦的幼子,正因為這樣,童琦的妻子才沒有乾脆的一死了之,但那可憐的婦人,到底還是哭瞎了眼。
終止內鬥隻有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可皇室與門閥的較量卻已曠日持久,司空皇族的衰微,更加縱容了門閥的氣焰,皇室不可能僅靠重用庶族鞏固皇權,童琦就是因此成為了犧牲品,王島雖然沒有爭權奪勢的貪欲,他的興趣在林泉之間,而不是朝堂之上,可王島自己也明白,這不是一個適合士人縱情山水清談避世的時代,所有人的處於危難存亡之際,回避現實,已不配稱士,更何況名士風流。
論忠事君國,他遠遠比不上他的父兄,甚至連侄兒王節都比他更有擔當,現在,王島更覺自己的怯弱,連瀛姝這個剛及笄的小丫頭,都比他勇敢多了。
“帝休,不是阿爹阿娘不相信你,你能說出剛才那番話,你的見識,就已經勝過不少同齡的少年了,阿爹也知道你一貫機智伶俐,行事還果敢,你自從十歲就獨立掌管琅沂的墅莊,竟沒有出過一點差錯,這本事比你三兄、五兄都強。可帝休,你終究是女娘,上有父母為靠,有我和你阿娘在,就不會讓你沾染半分風險。”
“有的事阿爹和阿娘可以承當,但有的事彆說阿爹、阿娘,哪怕是祖父也無能為力,比如陛下現在就需要這麼一個人,斡旋於後宮妃嬪之間,離間賀、鄭兩姓的結盟,隻有女兒才是適當的人選。”瀛姝察覺到,父親的態度其實已經改變了。
瀛姝知道童琦。前生,當司空通駕崩,皇太子司空北辰繼位,封她為淑妃的那一年,童琦的小兒子為賀氏子杖責斃命,眼盲的童母拄著支木杖,一頭撞死於台城的城牆外,那個可憐的,一無所有的婦人,隻能用自己的鮮血和性命控訴,她的丈夫為國捐軀,司空皇族卻逼迫她的子女入趙為俘,連僅存的一個兒子,竟然也被權閥所害,殺人者無罪,那就是她的兒子咎由自取!
再後來,陸氏告訴瀛姝——你不用自責,你的父親不僅僅是為了你才決定出征,也是為了他的好友。童家女君自絕於台城外,你父親悲憤不已,他說他如果再不有所作為,日後也無顏再見好友的亡靈,帝休,你父親他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想萬一取勝,挫敗北趙,或許就能救回好友的子女,可我們都明白,童家的兒郎和女娘很可能……已經沒了。
或許有的人會嘲笑王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不自量力,說得更刻薄些,是自尋死路,但瀛姝卻是實實在在的獲利者。
王島雖亡,卻讓江東張、賀兩姓終於承擔了延誤戰機的罪名,使得司空北辰有機會重挫這兩大門閥,瀛姝在內廷的地位於是不再那麼的岌岌可危,她才終於爭取來機會,助司空北辰罪懲張九同及賀海嶽,童琦的女兒童茵生也沒有死,她在趙宮的罪奴所掙紮求存,後來竟獲得北趙太後的賞識,當瀛姝也成為大豫的太後時,童茵生說服了已經手握大權的趙太後暫時與大豫休戰,而且在童茵生的不懈努力下,趙太後下令處死了曾氏——就是曾如薪的姑姑,趙相鞏祥祿的寵妾曾好嬉。
瀛姝沒有見過童茵生,她隻收到過那個女子寫來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