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覺得鼻子一陣癢,過了一陣,又深得連眼睛都癢起來,她把自己關在值舍的閣樓上,揉著眼睛繼續苦讀,身邊的映丹看著難受,溫言相勸:“五娘若覺得困倦,就早些安置吧,奴婢都沒有五娘這般操勞。”
“不困,估計是好多人在罵我,罵得我渾身癢。”
映丹:……
瀛姝歪著頭:“我在宮裡可都聽說了,北漢本是要讓我去長安,我拒絕了,厄運才會降臨在殿君身上,第一個罵我的人估計就是盧相公,還有就是既不敢阻止建交,又擔心被譴責不顧殿君安危的那些世家們,說不定連我家翁翁都在責備我,風頭出得太過了。”
“五娘還笑得出來?”
“當然得笑。”瀛姝牽起唇角:“映丹你記住了,越多人想讓你哭,你就得越歡快,為什麼呢?你笑,他們生氣,你哭,他們就歡快,所以挨著罵的時候要多笑,不要讓彆人的快樂建立在自己的悲哀上。”
“沒想到,盧相公原來也不是公允的人。”
“盧相公還是公允的,他罵我,並不意味著有失公允,隻不過很多內情盧相公並不知曉,他會有誤解不奇怪。”
“偏見,不本來就說明了不公允?”
“偏見隻是看法,看法其實本來就沒有公允可言,是否公允最終還得看言行。”
“盧相公可是中書監,是一國丞相,難道不知拒絕建交將引來多大殃亂?現在連宮人都有不少人在議論了,盧相公隻重譽望,卻視社稷民生不顧。”
映丹現在畢竟也還年輕呢,居然也議論起朝政來。
瀛姝把書卷放下,語重心長:“首先,拒絕殿君使漢不等同拒絕建交,盧相公一直在思考兩全其美之策,隻可惜這回就連崔尚書等等,都不想再節外生枝;其次,僅隻是殿君使漢,其實根本不能促成建交,殿君使漢,是為了順利實施奇襲之計。
映丹你知道奇襲之計,是因為我告訴了你知情,你可想過我為何要告訴你知情?”
映丹搖頭。
“因為我要帶你去長安,不想瞞著你實情,這回的確有危險,若你不願,我不勉強。”
“五娘乃金枝玉葉都不怕危險,奴婢豈能退縮?”
“你錯了,人和人在生死麵前,沒有貴賤之分。”瀛姝說。
映丹怔了怔,突然像鼓足了勇氣:“奴婢現已知道秘情,若是拒絕隨五娘前往長安,奴婢會如何?”
“會被幽禁一段時間,等有了結果,赦歸故裡或者仍為宮人。”
“五娘應該確信奴婢的選擇吧?”
“我隻能說,我需要你去,因為你現在雖說名為乾陽殿的宮女,內廷無不知你專職服侍著我這中女史,若你不情願,少不得我就會找個借口,先把你遣回昭陽殿了。”
“五娘可知奴婢為何願與五娘同行?”
“因為你喜歡我。”瀛姝挑著眉:“我這人還是很有自信的,習慣服侍我的人,恐怕再難服侍他人了,便是現在讓你回昭陽殿,姨娘必定還會善待你,可你照樣會惦念我,心猿意馬。”
映丹臉都漲紅了。
她從來沒在中女史麵前表過忠心,但不知不覺間,竟然就習慣了稱中女史為五娘,活像她是中女史私家的婢女,遠遠不止這一年的主仆情份,她願意跟五娘生死與共,產生這種心情,早在五娘原諒子虛、子施時。這座宮廷裡,常見的是無情的傾軋,陰險的背刺,五娘是個例外,她雖然也是宮廷之中的一個鬥士,但從來不失善意。
“映丹你知道內情,因此你覺得殿君使漢是理所當然,可其實對於多少不知內情的人來說,這事並不理所當然,你當那些支持建交的人,是真的不知道北漢根本沒有建交的誠意麼?可他們會認為,用神元殿君,換取哪怕三載的和平就已經足夠了。
有一種道理,其實也極其殘忍,我們不是不能犧牲,為了君國獻祭,可如果我們的犧牲換來的僅是苟延殘喘,真的值得奉獻自己成為他人的藥物麼?性命,價值,原本無價的性命最終卻要兌換成現實的利益。”
映丹其實無法參透所謂之道義,何等殘忍。
也隻有中女史會對她講這些話,否則她根本不會去思考何為人生價值,她不想聽到有關任何誹議中女史的話,正如她從來難忍自己受到中傷和誣陷,她是個渺小的人,從來沒有成為他人生命中的不可或缺,但她渴望收獲更多的善意,入宮的時候,受訓誡時,她第一次接受準則規條,她想她至少應當成為一個合格的宮人。
她忠事主殿,善待他人,她努力的想讓更多的人記住她,她想留個認識她的人一個清清白白的印象。
於是她不曾猶豫,她願意跟著中女史一同使漢,這是人生第一次,她感知到她被人需要著。
中女史從來不說“我不把你當成仆婢”的話,是她自己體會到了超越主仆的情感,依然還身處宮廷,但生活逐漸變得快樂,她不再覺得餘生漫長,日複一日,儘是辛苦乏味,惦記著一個人的飲食、飽暖,原來就可以讓日子變得充實。
她今日聽見一些閒言碎語,兩、三個宮人私下議論中女史自私虛偽,對殿君懷有不良的居心,她從未那麼憤怒,從未那麼顯然地怒視著什麼人,她太難過了,為中女史打抱不平,她甚至能夠預料見,就算日後,這些人知道中女史也會使漢,她們必定不會改觀,她們還會暗中譏諷——看看,算計他人者,必遭報應,中女史萬萬沒想到吧,陛下會令她陪著殿君一同使漢。
映丹沒告訴中女史那些閒言碎語。
瀛姝卻已經聽到了那些惡意的揣測,她不介意。
入宮一載,她促使了某些宮規的完善,讓不少宮女甚至宦官獲益,比如宮人們現在受到主殿的脅迫,不至於狀告無門,平白無故就成了替罪羊,日日提心吊膽,生怕飛來橫禍。可同樣,她讓那些牟求富貴榮華的宮人變得提心吊膽了,因為現在如果要在宮裡乾壞事,隻要罪行敗露,沒有誰能包庇縱容他們的惡行,她斷了一些人的財路,當然會受到惡意針對。
宮外有人在造謠生事,宮裡就有人忙著煽風點火,企圖著眾口鑠金。
世人從來沒有哪個人,隻受讚賞不受誹責。
就算沒有入宮,還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從前不也有姚氏母女不遺餘力在敗壞她的名聲麼?但那又如何呢?喜歡她的人不會因為這些非議就憎惡她,憎惡她的人哪怕耳朵裡裝滿了他人對她的讚譽,依然還是憎惡。
連瀛姝自己都沒想到,出使之前,皇帝陛下居然用一種震驚朝堂的方式,替她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