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珝兒的確心懷愧疚,我沒有能保護好自己的兒子,為了自保,當年不得不奉令把他送去洛陽為質,才換來了朝廷對我的信任,讓我有了足夠的時間帶著藩地的親兵、部曲避來建康,我知道我一旦離開藩地,珝兒性命難保,可我還是做了那樣的決定。
我愧對珝兒,可我必須說明,如果當年我抗令不遵,不僅僅是珝兒難保平安,我們一家,包括從屬於我們的親兵、部曲,都沒有活路,我們如果留在琅琊郡,遲早會被卷入亂爭,我們根本沒有實力求存,犧牲珝兒是當時唯一的出路,我清楚,皇後難道就不清楚嗎?
後來我主張追封珝兒為太子,賀遨等人反對,我不想放棄,當時還有臨沂公一直支持我,有臨沂公運籌,這件事未必沒有機會。皇後知道我為何要追封珝兒為太子麼?是因隻有先達成這件事,我才能讓珝兒重新記入司空皇室的族譜,我們已經覓不到珝兒的遺骨將他好生安葬了,但至少我們應該讓他的牌位存於太廟,受到祭拜。
可皇後當時擔心我堅持追封珝兒為太子,會讓百官遷怒於你,你為了保住你的後位,哭著求我,說珝兒已經過世了,要那虛名沒用,勸我若真憐愛珝兒,就該為大郎著想。皇後,珝兒才是我們的嫡長子,可因為他已經遇害,你為了讓辰兒成為明正言順的嫡長子,根本就沒打算過讓珝兒名入牒譜。”
“這能怨得著我?辰兒是我們的嫡長子,可當初你要立他為太子時,有多艱難你自己心裡清楚,這麼多年了,儲位何時穩固過?我不為辰兒著想,還有誰為他著想?”
“你為辰兒著想,徹底拋棄了珝兒,你現在還有什麼資格用珝兒的名義為你脫罪?”
“罪?!”皇後竭斯底裡地喊出這個字來,哭腔止了,大笑出聲,哪怕隔著窗,瀛姝也被狂笑刺穿了耳道,她無聲地歎了口氣,她厭煩瘋魔和狂怒,她也無法對皇後產生一絲半點同情心,可她現在不能避開,雖然她不是很明白陛下為什麼要用她的一雙耳朵。
皇後笑了一陣,似乎耗儘了力氣。
說話時,嗓子越發嘶啞了:“我有什麼罪?毒死殷氏那樣的賤人算什麼罪行?我如果有罪,你就清白了麼?彆忘了,先給謝氏下毒的人可是你這個皇帝!!!”
“毒死殷氏之前,你還毒死了誰,你到底害得多少妃嬪、女禦小產,甚至害殺了多少子女,劉氏已經招供了,皇後還要狡辯麼?是,我有責任,我悔不該為了替大郎減少威脅,對謝妃用毒,你拿著這個把柄,有恃無恐,我雖隱隱察覺到你不斷行惡,也隻好包庇縱容,我跟你一樣都有罪錯,因此我沒有廢後,沒有處死你,皇後,這是我對你最後的夫妻情義了。”
“司空通,你讓我去道宮清修,和廢位有什麼區彆?你可彆再說好聽話了,我悔不該……我就不該嫁給你這種窩囊廢,你算什麼九五之尊,算什麼皇帝,你為什麼不敢乾脆處死賀氏和鄭氏,為什麼不敢處死司空月烏、司空木蛟兩個孽障!你把他們斬草除根了,我犯得著殺人害命嗎?你現在指責我惡毒,你怎麼不怪你自己無能!!!”
“我無愧於皇後。”司空通看向虞氏那雙猙獰的眼睛:“九王之亂,多少宗室死於慘禍,皇後的家族當時依附博山趙氏,是否親眼目睹趙氏女,當時的齊王妃落得怎個淒慘下場?!我在亂世之中,保住了皇後的平安,護全了虞氏一門,我僥幸得位,不忘當年的許諾,讓皇後享母儀天下之榮,我無愧於皇後。”
“司空通,你答應過我,讓辰兒繼承皇位,你現在這麼對待我,你居然還敢說無愧於我?”
“哪怕皇後被廢位,也和太子無關!”司空通向前一步:“皇後如果一定要堅持‘子憑母貴’的說法,我也不妨直言,皇後根本沒有資格為儲君之母!我的確給予過皇後承諾,但現在,我再一次聲明,我司空通可以承擔背信負諾的罵名,但絕對不會把社稷天下視為兒戲,太子現在還是大豫的儲君,他不會被你株連,但要是太子執迷不悟,隻記得皇後一直以來的所謂‘教誨’,不以國祚興衰為重,朕絕不會把江山社稷交於昏庸之子手上!
我們,已經鬨成這樣的境況,皇後怨恨我,我已不介意了。我給皇後留了體麵,皇後若不珍惜,我可以朝令夕改,下旨廢後,而且我最後一次告誡皇後,你不要再接觸太子,如果你真為太子著想,就安安靜靜在慈恩宮榮養。
皇後,我在你眼裡是個無能之輩,但至少,我不像皇後所以為的那般婦人之仁,我曾經的許諾也許不會兌現了,但今天對皇後的警告,言出必行。明日,皇後如果不自己前往慈恩宮,朕會下旨廢後,將皇後之罪公告天下。”
虞氏再也笑不出聲,也無力再斥罵了,她癱軟在床榻上,聽著司空通離開後,耳邊徹底寂靜下來,她拽緊了床褥,圓睜著眼望著帳頂,喃喃道:“我悔不該……不是悔不該,是天不給我機會,我沒有機會了,沒有機會了……”
瀛姝隨著皇帝離開了顯陽殿,可皇帝卻沒有往乾陽殿的方向去,也棄了坐輦,瀛姝隻好默默跟著走,一直到了慈恩宮。
慈恩宮,其實接近永樂宮,因屬於內宮的範圍,當然並沒有道士居住其間,隻有女冠在此間修行,司空通還從未在入夜後駕臨慈恩宮,今晚破例,當然也不會驚動眾女冠迎駕,他登上了太和樓,身邊也隻有瀛姝跟隨。
“這裡,說是為了悼念孝文君所建,可我知道,他的靈魂無法從洛陽遠來建康,慈恩宮,我這當父親的對孝文其實不慈,也沒有恩義,我隻望後世子孫能記得孝文的慈恩,可我已經下令讓皇後遷居於此,過了今晚,往後我也不會來這裡了。”
“阿伯,兒不知人過世之後是否真會化為魂靈,兒非孝文君,也不能篤定孝文君生前有無憾怨,兒隻知道,若非當年阿伯決意斷舍,大豫國祚已亡,雖然隔著天塹,大江以南也必戰亂不絕,阿伯對孝文君有愧,卻無愧於天下百姓。”
“你祖父曾經也是這麼安慰我的,轉眼間,二十載過去,我其實早已擺脫了喪子之痛,隻是這幾天,心裡才頗多感慨。帝休丫頭,你的父母曾經認定了讓女兒嫁入宮廷皇室非但不算幸運,甚至可稱不幸,你剛才,也親耳聽聞了皇後的懊惱和怨恨,你說實話,你認定的幸運,是否也是嫁得有情郎,一生一世一雙人?”
瀛姝佯作思考了一番,她倒是決定了實話實說:“兒很慶幸,生於富貴,未經饑寒之苦,不為生計所愁,兒以為,也隻有生於富貴門第的女兒,才會有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願想。不過,相比婚姻情愛,兒有更大的願想,兒受到親長、家人的關愛,也受到了知己的友愛,命中有許多重要的人,我的願想是所有親長、家人以及知己都能平安喜樂。”
“嫁入皇室,可就免不了和他人共侍一夫了,你真的不介意麼?”皇帝歎氣:“我原本以為這是理所應當的事,虞氏不會介意,可事實是她一直對姬人嬪妃心存妒恨,在她看來,因為妒恨殺人害命才是理所應當的事。”
“阿伯可彆怪兒直言,皇後並非因為情愛心生妒恨,也並非因為妒恨才殺人害命。”
這世上本沒那麼多理所應當,所謂的“理”,其實也是人所製定的“理”,不同立場的人認定的“理”就不同,如皇帝陛下認定的“理”,就是皇族子弟不能有妻無妾,而虞皇後認定的“理”,就是她所生的兒子必須繼承皇位。
他人的理所應當,瀛姝一笑置之,她注重的是取舍,婚姻情愛,早就已經被她舍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