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XinShuhaige.COM(1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44199 字 3個月前

第三十章

洪熙元年六月八日。

吳定緣很久沒有享受過如此懶散的生活了。

之前他是昏迷不醒,這兩天卻是以完全清醒的狀態待在天牢裡。

“天牢”其實是一個俗稱,正式名稱叫作詔獄,歸錦衣衛北鎮撫司掌管,裡麵關押的都是欽命罪犯,個個身份顯赫。所以這天牢的諸項設施比尋常牢獄要舒適得多,獄卒態度也不錯——誰知道哪位欽犯不知何時就起複了,都不好得罪。

尤其是天子這次直接下了口諭,要求對這個人犯好生看顧。下麵的人自然心領神會,好酒好肉,流水一樣送進去。吳定緣放開肚皮儘情享受,沒事還跟獄卒扔扔骰子,聊聊天,倒是前所未有地輕鬆。至於皇帝會如何處置自己,他根本不去關心。

他這會兒剛吃罷福興樓的醬肘,喝了二兩燒刀子,微微有些倦意,正想靠著牆角眯一會兒。忽然獄卒過來敲敲柵欄,說有訪客來探監。吳定緣一抬頭,看到於謙一臉肅穆地走進來,手裡還捧著一個杏黃小卷軸。他正要叫一聲“小杏仁”,於謙卻瞪了他一眼,搶先開口道:

“奉上諭,提欽犯吳定緣,轉行在刑部大獄,著三司議處!”

北鎮撫司的詔獄是天子親管,關也罷,放也罷,皇上一句話。但刑部大獄卻是正經的法獄,犯人進出都需要一套流程,判定罪名需要刑部、大理寺與都察院合議。

吳定緣從詔獄轉到刑部大獄,說明皇上不打算管他了,一切依大明律判決。

這些彎彎繞繞吳定緣都很清楚,畢竟是捕快出身。他也不著惱,衝於謙微微一笑,起身準備戴枷。於謙對獄卒一擺手:“人犯右手已殘,用不著,就這樣吧。”

他帶著吳定緣走出詔獄,沿著皇城夾道一路南下,朝千步廊外的刑部大獄走去。於謙一改尋常的聒噪,全程一言不發,也不回頭看。隻有他那頂烏紗帽的長翅不時亂顫,暴露出心緒的不平靜。

說來也怪,往常這條路上戒備森嚴,城頭有固定的哨所,道上有巡兵,可今天他們卻都消失不見了。整條夾道極為安靜,隻有他們兩個緩緩走著。

走過一個拐角,於謙忽然站定,頭也不回地說:“你頭還疼嗎?”

“不看見他就不疼。”

“紅玉和你妹妹不用擔心,陛下已經派人去妥善安排。”

吳定緣一點頭:“多謝。我沒什麼彆的牽掛了。”

“你……你怎麼就這麼犟!”於謙仍舊沒回頭,可明顯是憋不住了,狠狠跺了跺腳,“你哪怕事先跟我商量一下也好,現在鬨成這樣,誰也沒法救你了!”

“有些事,不會因為他是皇上,就可以妥協退讓。我得多謝這頭疼的毛病,時刻提醒著我。”吳定緣仰起頭來,看向高大的紫禁城牆垣,“我無力改變這一切,但總有不諒解的自由。”

“當日是我硬把你拽進這攤亂局,今日又是我把你送到刑部大獄。你想當韓信,我還不想做蕭何呢!吳定緣啊吳定緣,你這個蠢材!你我今日緣儘於此!”

兩人正說著,忽然旁邊傳來門板響動。吳定緣側頭一看,卻見高大的朱牆下方,一輛窄距推車從便門外咯吱咯吱地開進夾道。

這道便門是宮中雜役專用的通道,諸項日常雜貨從這裡運入,垃圾糞土亦從這裡運出。這輛推車上頭擱著四個深寬的大木桶,有淡淡的惡臭散發出來,正是運送宮中糞尿的紫姑車。兩個頭戴鬥笠的糞工一人在後扶住車把,一人在前頭牽引。

紫姑車隆隆地開到吳定緣身邊,前頭牽引的糞工一抬笠,露出一張清秀麵孔:“掌教,我們來接你啦。”吳定緣一看,居然是昨葉何,後頭推車那位,則是周德文。

這兩人怎麼潛入紫禁城來了?吳定緣吃驚不小,連忙轉頭去看於謙,卻見他依舊背著身子,假裝對身後的事情茫然無知。

昨葉何也不多講,迅速掀開一個糞桶,請吳定緣坐進去。這糞桶圓徑頗長,已經清洗乾淨,他蜷坐進去,剛好能蓋上木蓋。吳定緣這才明白,於謙說的“今日緣儘於此”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個小杏仁,看著耿直正派,手段卻汙穢得很。他在南京就讓太子躺進過紫姑車,如今故技重施,非讓我也要臭上一遭。吳定緣心裡泛起一陣感動,對於謙這樣的性子來說,敢讓白蓮教混入紫禁城救欽犯,可實在太不容易了。

“喂,我這一走,你豈不是……”

昨葉何低聲道:“掌教你莫問了,於禦史是不可能轉身,更不可能回答的。”吳定緣當即會意。於謙不回答,這就是一樁白蓮教劫人案,若他應上一句,性質便成了內外勾結。這事大家心知肚明,但麵子上還是要過得去。

他看了一眼於謙站在夾道中央的背影,蜷身坐進糞桶。當木蓋子蓋住光亮的一瞬,吳定緣忽然覺得不太對勁,以小杏仁的性子,當眾求情是可能的,但他絕對做不出劫奪欽犯的勾當。何況紫禁城何等森嚴,昨葉何等人哪來的神通,能來去自如?夾道兩側的巡軍都去了哪裡?

吳定緣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奇妙的感應,似乎有一雙眼睛在遠處注視著這一切,可惜他現在沒辦法確認。這時於謙背對著他,突然做了一個長揖的姿勢。這輛紫姑車緩緩駛出便門,沿著外甬道向外走去。

它離開紫禁城的整個過程中,確實有一道高高在上的視線,從遠處的敵樓頂端投注下來,始終沒有離開過那個小黑點。直到紫姑車離開,徹底脫離紫禁城,這道視線才收回那座高大的敵樓的頂端。

“你總嫌自己被圈在方寸之地,我又何嘗不是?也罷,你我相熟一場,好歹有一個能逍遙的吧。”皇帝喃喃自語,驀然想起了那隻差點放生的“賽子龍”。

“富陽侯和永平公主到了。”門外的小宦官通報。

“讓他們去南廡房等我。”朱瞻基麵無表情地說道,然後轉身走下敵樓。

這一任富陽侯李茂芳是個畏縮的中年人,縮在母親永平公主身後不講話。永平公主見到侄兒,臉上雖滿滿都是笑意,可眉宇間卻留著一絲警惕。

之前在京城的事變,她雖不知詳情,卻知道自己的兩位哥哥起了齟齬。皇家無小事,她作為朱家女子,自然有最起碼的政治嗅覺。李家去年八月才被洪熙皇帝嚴懲過,這時候可是不能出錯。

朱瞻基見到兩人,先是寒暄問候,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略過洪熙皇帝與漢王。待鋪墊得差不多了,朱瞻基便問道:“朕的登基大典就在眼前,親臣都會有所封賞。富陽侯你之前被先皇奪了誥券,朕這次叫你來,是看看有沒有機會彌補一下。”

永平公主母子俱是一愣,他們可沒想到朱瞻基這麼好心。

“不過朕不能一登基便儘改舊命,有違孝道,隻好變通一下。誥券不發還給你,但可以給你兒子。”

永平公主尷尬地回答:“回陛下,茂芳他膝下隻有一子叫李質,去世三年了。”

“哦?”朱瞻基有些驚訝,“難道沒留下什麼兒女嗎?”

“沒有,就連寡居在府的兒媳婦,也在去年沒了。”

朱瞻基放緩了聲調:“哦,那件事我倒聽說過。是不是我舅舅張侯,還給你們送過藥方?”

“正是,不過她罹患的是木僵之症,那藥方到底也沒救回來。”

“藥方叫什麼名字?”

永平公主母子對視一眼,都有些疑惑。還是李茂芳記性好:“四逆回陽湯。”朱瞻基“嗯”了一聲,繼續問道:“這藥方可還在嗎?”李茂芳道:“應該還留在書房,我回頭著人獻給陛下。”

“不用,我讓人去取。”

朱瞻基喚來一個小宦官,取了李茂芳的手書去富陽侯府,還特意叮囑,要親眼見到藥方取出。

“這個藥方,你們可還給過彆人?”

永平公主撇撇嘴:“張侯雖是好意,可那藥方委實沒什麼用處,怎麼好再給彆人。”

“王錦湖的這個木僵之症,是如何罹患的?”

永平公主有點納悶,皇上怎麼總往王錦湖身上繞,難道後宮嬪妃也得了同樣病症?她含糊地回答道:“頭不慎撞在屏風上,衝擊過甚。”

朱瞻基忽然發現,李茂芳的嘴角明顯抽搐了一下,額頭開始有汗水沁出。永平公主則不動聲色地朝旁邊挪了挪身子,試圖遮住兒子。

“果然有問題!”朱瞻基心中疑竇大起,他毫不客氣地撥開永平公主,“快說!王錦湖到底是怎麼死的!”

李茂芳被皇帝猛然這麼一喝,雙肩篩糠一樣哆嗦起來。朱瞻基起身進逼,嚇得他“咕咚”一聲從圓墩上出溜下來,直接跪在地上。永平公主見兒子如此不成器,氣得直捶他的脊背,可為時已晚。

李茂芳支支吾吾地做了回答,朱瞻基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逼問出的,居然是一出爬灰大戲。原來是這位老公公對寡居的兒媳起了覬覦之心,在府裡欲要用強。王錦湖性子義烈,抵死不從,兩人拉扯一陣,不小心讓她一頭撞在了石屏風上,整個人昏迷不醒。

永平公主明知兒子做下禽獸之事,但也隻好拚命遮護,對外謊稱王錦湖得了木僵之症。延請的醫師都是按這個病症診治,自然毫無效果,沒幾日人便死了。

朱瞻基聽得怒意勃發,難以遏製。難怪蘇荊溪不遠千裡要從蘇州跑來報仇,好端端一個女子竟被親人殘害如是,委實令人憤慨。

永平公主麵色慘白,顧不得矜持,連忙跪在了李茂芳旁邊,懇請皇帝看在先皇的分上略做寬宥。朱瞻基一聽反而更加惱怒,若不是李茂芳搞出這一出爬灰大戲,便不會從張泉那裡得來“四逆回陽湯”的藥方,也就不會流落到漢王手裡,引發後頭的一連串事件。

他飛去一腳,狠狠踹在李茂芳心窩,讓後者慘叫著躺倒在地。永平公主發出一聲尖叫,飛撲過去扶住兒子,大哭起來:“陛下明鑒,其實是王錦湖那個小娼婦來勾引茂芳啊!她寡居三年,早就春心萌動,不是茂芳的錯啊!”

這個婦人為了逆子,竟開始胡亂指摘死者。朱瞻基正要再上去踹一腳,可小腿彈到一半,卻僵住了。

等一下,寡居三年?

王錦湖死於永樂二十二年,那麼王錦湖的丈夫李質應該死於永樂十九年。可朱瞻基分明記得,蘇荊溪說過,王錦湖嫁來京城是永樂二十年,時間對不上。

“李質與王錦湖是何年成親?”

“永樂十九年。”永平公主低著聲音,大氣不敢喘一聲,“我孫兒體弱,陰陽先生說得用大婚衝喜。我四處打聽,最後在宣府尋到一戶願意攀附富陽侯家的人家,把女兒嫁了過來。可惜我孫兒命薄,沒幾個月便沒了。若非如此,何至於後來鬨出這種喪儘門楣的醜事……”她說到傷心處,不由得大哭起來。

可朱瞻基的心思,全放在另外一件事上:“宣府?她的籍貫不是蘇州長洲嗎?”

永平公主有些茫然地看向天子:“她一個土生的宣府人,怎麼會移籍到蘇州?”李茂芳趕緊抬頭討好:“我家裡還有聘書呢,給陛下看。”

朱瞻基這下可有點糊塗了。按說這兩個人連爬灰的事都承認了,不至於在這方麵騙人。他立刻又吩咐一個小宦官來,再去富陽侯府上查探。

過不多時,第一個小宦官先回來了。他沒讓仆役經手,徑直入府從檀櫃中取出藥方,直接攜回。朱瞻基取來一看,確實是舅舅手書,也確實叫四逆回陽湯,但藥方內容與太醫館所藏的續命奇方全然不同。

這便奇怪了。若張泉給富陽侯的四逆回陽湯不是續命奇方,那麼永平公主自然也不可能把藥方給漢王。朱瞻基整一條線的推測便站不住腳了。

第二個小宦官來得略微遲了些。他在富陽侯府取出聘書,還審問了幾個蒼頭與丫鬟,連鄰居、媒婆以及參加過婚宴的幾個親戚也問過了,王錦湖是宣府人氏無疑。

這更奇怪了。王錦湖的出身以及嫁入富陽侯府的時間,與蘇荊溪的描述對不上。永平公主與李茂芳還表示,他們從未聽王錦湖提過蘇荊溪這個名字。

一頭霧水的朱瞻基,隻得先讓他們兩人回去閉府自省。他本想把蘇荊溪召進宮來,詳加詢問,可再一想,吳定緣既已脫困,她此時應該陪著他一起離開京城了吧?恐怕再也見不到了。

朱瞻基沒來由地泛起一股酸醋,可很快又變成酸楚和深深的愧意。他伸出左手,輕輕撫摸肩上的舊痕,仿佛還能回味起那雙素手的溫暖。

大局安定之後,太醫院的禦醫們曾做過會診,都驚歎說這樣的傷口,陛下竟能在路上顛簸十五日而健旺如斯,實乃天眷。其實朱瞻基明白,這哪裡是什麼天眷,若非蘇荊溪的悉心照料,自己早死於箭傷發作。

而這一位賢淑忠良的女子,在抵達京城之後深收內斂,毫不居功,甚至一句不提朕答應替她複仇。朕知道,她這是不願耽擱了朕的正事,不願給朕添麻煩啊。可越是這樣,朕越是愧疚,這點承諾都完不成,豈為人君?

這件事,還得繼續查。蘇大夫不說,朕可不能裝糊塗蒙混過去。

朱瞻基下定了決心,心情好轉了些。恰好這時翰林院又來請示年號,他翻開冊子,忽有所感,遂提起朱筆在“宣德”二字上勾了一下。

“傳諭行在禮部,就用這個年號,看著吉利。”

這時張太後走進殿來,滿臉詫異:“我剛才看見你姑姑哭著離開,你跟永平公主說什麼了?”

“她那個兒子做下的好事!”皇帝簡單地講了講富陽侯府的爬灰殺人之事,讓張太後大吃一驚。

感歎了幾句門風不靖,張太後道:“若此時有暇,宮院有件事情還需與陛下參詳。”朱瞻基此時哪有心情管這些:“後宮的事情,母後您定奪就行了。”

“不,這件事非陛下你參與不可。”張太後很堅決。朱瞻基隻得先把蘇荊溪的事放下,向母後詢問。

張太後一招手,身後幾個宮女捧來一摞錦邊文書,放在案頭。朱瞻基掃了一眼封麵,原來是宮人冊籍。張太後調整了一下呼吸方道:“先皇崩逝,後宮有賢妃追隨左右。望陛下恩準她們同陪玄宮,一如生製。”

屋內溫度霎時冷冽下來。

這是大明開國以來的傳統。洪武皇帝駕崩之後,有三十八名嬪妃以身殉葬,從入孝陵;永樂皇帝臨終遺詔,要求“喪禮一如高皇帝遺製”,因此又有一十六名嬪妃以及相當數量的宮女,殉葬於長陵。尤其是永樂皇帝一句“高皇帝遺製”,遂讓殉葬之製鑄成祖宗成法。到了洪熙皇帝駕崩,這殉葬之製自然也不能例外。

朱瞻基張了張嘴,卻發現嗓子乾澀得發不出聲。這不是陣前殺敵,也不是誅殺奸佞,而是把一群全無過錯的嬪妃送入墓穴。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張太後麵無表情道:“五月二十四日,先皇駕崩當夜。一共有貴妃郭氏、淑妃王氏、麗妃王氏、順妃譚氏和充妃黃氏五人委身蹈義,隨龍馭以上賓。”

有一股陰寒之氣,不可遏製地從朱瞻基內心湧現出來。這五妃他都曾見過的,或慈惠,或精明,或怯懦,或剛強,每個人性情都不同,可現在她們居然都死了。

從前他就知道殉葬之禮,但並無直觀感受。直到這些熟人以身殉葬,朱瞻基才體會到深滲骨髓的森森寒意。所謂“委身蹈義”,隻是個委婉的說法,他心裡明白,誰會無緣無故舍棄生命,甘心去到那陰森森的墓穴裡呢。

“漢王那時相逼太緊,堅持說先皇身邊豈能無人,後宮當做表率,還搬出了祖宗成法。我知道他是借題發揮,可形勢危若累卵,不能給漢王半點口實。我也隻好遴選出五位妃嬪,當晚自願殉主。”

張太後說得冷肅,可朱瞻基胃中卻一陣痙攣。五條性命,一夜之間香消玉殞,隻為了避免給人製造借口。漢王固然可恨,張太後的手段也真是霹靂雷霆。

見皇帝似乎麵露不忍,張太後道:“漢王本意是依太祖規製,要殉葬三十八位妃嬪,想把後宮屠戮一空。我與他爭執半天,才把殉人降到五個,沒法再少了。好在那五位妃子遲早都要隨先皇而去,也不差這幾日。”

朱瞻基驚訝地看著她:“所以母後您並不是心疼那五位妃子殉死,隻是覺得時辰不對。”

“天子離世,嬪妃殉葬,這本來就是咱們大明的祖製啊。”

大明以孝治天下,“祖宗成法”這四個字如銅澆鐵鑄壓下來,即便是皇帝都難以反駁。朱瞻基隻得痛苦地閉上眼睛,不敢去與母親那漠然的眼神對視。

張太後以為皇帝在責怪她,眼圈登時就紅了:“我那時候一邊看著先皇棺槨,一邊護著你兩個弟弟,還得時刻盯著喪禮儀程,提防漢王施展手段,委實是心力交瘁,無暇後顧。”

朱瞻基趕緊撫著母後肩膀,寬慰道:“這是漢王奸佞,卻不是母後你的錯。這筆賬,咱們到樂安州去慢慢算。”張太後擦了擦眼角,這才抬起頭來:“五妃的棺槨,至今仍停厝於宮牆之側。陛下若不在宮人冊籍上補上勾朱,她們是進不得陵寢的。”

按照規矩,殉妃的人選是由嗣皇帝來勾選,但朱瞻基的情況比較特殊。現在得補勾一下,才算儀程完滿。

朱瞻基伸手取來宮人名籍,一頁一頁翻起來。這上麵列了洪熙後宮所有嬪妃的名字、籍貫、出身、八字以及入宮與受封時間,列得相當詳細。他用心讀著,看到有殉葬妃子的名字,便在上麵用朱筆勾一下。每一次勾圈,就像在眼前多了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

看罷了這一冊,朱瞻基覺得呼吸堵滯不暢,把冊籍丟開,對張太後道:“等到父皇陵寢初成,這五位嬪妃都要好好地予以厚葬,親族該封賞的封賞,不過……就這五位了吧?不要再增加了。”

張太後默然點頭。

朱瞻基側眼看去,看到旁邊還有幾本宮人冊籍,應該是洪武、永樂兩朝的。他隨手拿起翻看,每翻幾頁,就可以看到一個名字上有禦筆朱圈,甚至有幾頁上的名字塗滿了。朱圈密密麻麻,如一隻隻從墓穴裡伸出的血手。

“太祖離世太久,姑且不論。太宗皇帝去年方才駕崩,殉葬者眾,其中或許也有未得撫恤之人。這一次一並彌補了吧。”

朱瞻基翻動著冊籍,一個個陌生或熟悉的名字閃過。突然之間,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急忙往回翻了幾頁,仔細看去。眼神像是被焊在了冊籍上,久久挪不開。張太後發覺兒子神情有異,連喚了數聲都沒反應,以為魔怔了,嚇得趕緊去搖他的身體。

卻見朱瞻基五官呆滯,如木塑一般,任由她搖動,隻是定定發呆。張太後敏銳地覺察到,兒子心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哢吧哢吧”地開裂了,隻是靠一口氣維持著才不致崩塌。

這時海壽來到房門口,小聲說有事通報。張太後代皇帝說了一聲可,海壽雙手捧著一管魚書小筒進來,說這是蘇州發來的快函,本是寄遞給張侯,但張侯出發前叮囑說他若不在,徑送大內。

朱瞻基聽到“蘇州”二字,眼神閃過一道光芒。他伸出手來,從小筒裡倒出紙卷,展開讀了幾遍,又抬起頭,掃了一眼榻邊的幾包藥。他突然起身,朝南廡房外疾步走去。

“陛下你去哪裡?”張太後一驚。

“天壽山!”朱瞻基頭也不回,腳下越走越快。

“去那裡做什麼?”

“去問個明白!”皇帝扔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身影已邁出大門,幾乎把海壽撞了個跟鬥。

就在朱瞻基離開南廡房的同時,吳定緣剛剛從紫姑車上爬下來。

木桶被洗濯得很乾淨,可畢竟曾經用過,那股淡淡的味道是消不掉的。吳定緣不知是皇帝有意報複,還是昨葉何辦事不力,隻得狼狽地用手在身上擦了又擦。一抬頭,見到萬鬆老人塔巍巍矗立在前方。

原來這輛紫姑車停的地方,是磚塔胡同的阮安家門口。

進得門來,阮安一如既往地淡漠以對,繼續埋頭研究九門九閘的營建計劃。昨葉何吩咐周德文把另外一個淨桶也打開,裡麵裝著五百零一兩成色十足的銀錠,之間的空隙裡還塞了不少珍珠。在這一堆銀錠當中,還插著一把雁翎刀。

他能讀出朱瞻基的意思:從此恩斷義絕,兩不相欠。

昨葉何站到身旁:“是不是有點後悔了?”吳定緣仰起頭來:“什麼樣的人,做什麼樣的事。我是鐵鉉之子,難道還能在朱家皇帝身邊厚著臉皮做官?”

“砍了皇帝一刀,還能全身而退。嘖嘖,大明朝也隻有掌教你能做到。”

“彆叫我掌教。”吳定緣皺皺眉頭,去看昨葉何,“你們白蓮教把賭注押在太子身上,結果被我這麼一刀劈下去,非但未得封賞,反而連累著一並逃亡,真是虧大了。”

昨葉何“咯吱咯吱”嚼著棗子:“掌教你也說了,什麼樣的人,做什麼樣的事。我們這起自泥淖中的野狐禪,勉強得了廟堂承認,早晚也得出事。何必去討沒趣呢?”

“那你們豈不是白忙一場?”

昨葉何笑道:“不白忙,不白忙。掌教你一直昏睡,還不知道。如今北直隸遠近都傳遍啦,說有一條孽龍要水淹京城,佛母顯聖,運起無上法力,一夜之間搬來一道蓮花堤壩,在禦街上生生擋住孽龍洪水,救下無數生靈,然後一夜之間又把堤壩搬走了。如今各地燒香進壇的民眾,那真是山積海聚,無不稱頌佛母。”

吳定緣沒想到那晚上的民眾自救,居然傳成了這番模樣,一時無語。

昨葉何眯起眼睛,語氣微微有了變化:“其實漢王也罷,太子也罷,誰做皇帝對聖教來說都沒區彆。甚至兩京之謀成敗與否,也無關痛癢。聖教所圖的不是朝廷名分,不是金銀賞賜,要的隻是一個製造故事的契機罷了。您想啊,老百姓聽不懂經文,也不愛聽道理,就愛聽佛母顯聖這樣半真半假的傳奇故事。如果太子在南京被炸死了,漢王登基,那民間會有另外一個故事出現:佛母金陵顯聖,雷劈奪舍太子的妖魔。效果是一樣的。”

天下亂局,原來全是白蓮教的故事素材,原來這才是佛母最核心的目的所在。吳定緣回想起白衣庵裡那一番對談,不得不佩服那位老太太的眼力。

“不費銀錢,不動刀兵,白蓮教的安身立命之本,就依托於這些故事。隻要民間還在流傳,咱們聖教就永遠不滅。”昨葉何道。

“哼,你們推我做掌教,也是看中了鐵鉉之子這個故事,好助你們招徠信眾吧?”

昨葉何笑嘻嘻道:“那您還來當這個掌教嗎?”

“我若不當,你們怎麼辦?”

“那也無所謂。把你護送回南京,我便回濟南去,編個佛母升天的故事,接掌教務,該乾嗎還乾嗎。”

吳定緣一聽,反倒微微有些慚愧。昨葉何滿不在乎地揚了一下手:

“蘇姐姐告訴我說,昨葉何這種植物進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為人,生不因地,還說這是佛母給我起這名字的寓意。原本我還不太明白,可禦街堤壩一築起來,我算真正想透了佛母的用心——她從未當我是托庇大樹之下的弱草,而是深植卑下之地、可以迎風自立的瓦鬆。你不在,我也能帶著他們活下去。”

昨葉何流露出的眼神,充滿找到自己真正方向的喜悅與堅定。吳定緣暗暗感歎,那一條簡陋的堤壩,居然同時成就了一正一反、一朝一野兩個人,也真的算是佛母顯聖了。

“對了,荊溪呢?”吳定緣環顧左右。

他昏迷了好幾天,一醒來就被於謙拽去紫禁城,然後直接下了詔獄,一直沒見到蘇荊溪。事實上,自從兩人那一夜定情之後,他就再沒與她近距離接觸過。如今心病既去,大事已成,他迫不及待想見到她,好好跟她說說話。

昨葉何嘴角含笑:“其實蘇姐姐在你入獄之後,就來找我了。她算得可準了,讓我們少安毋躁,不過數日,一定會有人主動上門來解決。”

“那她人呢?”

“她在京城裡尚有一件小事,辦完再與我們會合。”

“這是她的原話?”

“是啊,怎麼?”

吳定緣像一隻敏銳的獵犬,在語氣中嗅出一絲古怪。蘇荊溪在京城的事情,無非是要替王錦湖報仇,這無論如何都不是一件小事。她說得輕描淡寫,似乎在故意遮掩著什麼。

難道說,是因為我?吳定緣心頭一跳。他與天子已決裂,蘇荊溪必然得不到朝廷助力,而王錦湖的夫家權勢估計不小,以她的性子,恐怕會去孤身複仇。

“她隻是說了這句話就走了?”

吳定緣瞪視著昨葉何,目光灼熱而犀利,像兩根剛從火爐中抽出的赤色通條。昨葉何回答說是的,可吳定緣立刻捕捉到她臉上的一絲不自然。

“她到底還說什麼了!快告訴我!”他惡狠狠地抓住昨葉何的雙臂,發現其中必有蹊蹺。昨葉何沒料到自己隨口一句話,居然被掌教逼迫得這麼狼狽,她越是躲閃,吳定緣越是疑心大起。

“有些內情,你不知道。荊溪這一次單獨留下來,隻怕會有生死之憂!”吳定緣急切道。昨葉何一聽這句,這才不太情願地低聲道:“她,她還留了一封信給你,讓我過了黃河再交給你。”

“信呢?”

昨葉何暗罵自己不謹慎,勉強從懷裡取出一個信封,剛掏出一半,便被吳定緣搶了去,“刺啦”一聲扯開信口,從裡麵拿出幾張桃紅色的薛濤箋。

箋上寫了滿滿的蠅頭小楷,一看便知是蘇荊溪親筆。而且考慮到吳定緣的水平,裡麵用的全是淺白俗話。吳定緣在院子裡尋了個石堡小樣坐定,捏著信箋讀了起來。

這一讀,便是小半個時辰過去,吳定緣生平還是第一次持續這麼久。昨葉何見他全神貫注的模樣,本來還想調笑兩句,可很快卻發現不太對。

吳定緣的手腕在微微抖動著,下頜不時收緊肌肉,讓凹陷的臉頰更加瘦削。一層細密的血絲,悄無聲息地從眼眶裡滲浮。他一直在讀著,讀到幾乎要和石堡融為一體。昨葉何不敢打擾,隻好耐心地在旁邊等著。

吳定緣掃完了最後一行,默默把信箋折疊好,揣入懷中,然後仰起了頭:

“阮安,天壽山長陵那邊你熟嗎?”

沉迷於作圖的阮安頭也不抬:“長陵營建,我確實曾參與過。”

“這院子裡有模型或圖紙嗎?”

“天子陵寢建成之後,模型與圖紙都要銷毀。”

吳定緣走到他跟前,一把推開畫到一半的圖紙,擱了張新的在麵前:“我不要墓裡的,隻要陵寢附近的地形分布,你現在給我畫一張簡圖,要準確!要快!”

阮安不明白他要乾嗎,不過還是提起了炭筆,很快便繪出一張長陵簡圖。吳定緣揣起圖紙,從淨桶裡取出幾錠銀子,又拔出雁翎刀,朝門口走去。昨葉何驚道:“掌教你去哪裡?”

“天壽山。”

“您去那兒做什麼?”

“去問個明白!”

永樂五年,仁孝徐皇後去世,朝中本來預備在金陵的紫金山興建帝墓。但一位叫作廖均卿的術士對永樂皇帝說:“王氣北移至燕,宜在北平修建陵寢,以定百年之基。”他親赴燕地,最終選中了一塊叫作黃土山的吉壤。

這座黃土山坐落於京城西北,乃是太行之餘脈、燕藩之北屏。其山勢雄壯莊嚴,起伏連綿,如有千萬天馬自九天奔騰而下;左右龍虎相護,前朝後靠俱全,又有玉帶橫流其間,是個上佳的風水格局。用廖均卿的說法就是:“四山拱位,穴法天然,奪天下之正氣,為萬世之鴻基。”

從永樂七年開始,長陵正式動工,至永樂十一年方建成地宮。永樂二十二年,天子晏駕,正式入葬長陵,龍眠永安。黃土山遂改名為天壽山,成為大明至為尊貴的皇家重地。洪熙皇帝的預定陵寢亦在天壽山下,長陵西北,不過如今尚隻有幾道劃界的溝渠。

此時已近酉末戊初,六月初八的白晝即將過去。夕陽如一位不甘離世的老者,用孱弱的餘光纏住晚霞,極力拖延著被地平線吞沒的一刻。垂垂殘照灑在天壽山上,映得那三座筆架山峰一麵殷紅若血,一麵卻凝幽似墨。明暗之間,為山勢勾勒出一圈陰森的暮色。

隨著斜光徐徐退去,墨色的疆域悄然擴張。無論是山間花木,還是陵前鬆柏,無論是黃泉寺的鐘鼓樓,還是長陵衛的駐屯營地,都失去了本來的顏色,被這片幽冥同化為一體。仿佛長陵正緩慢開啟著墓門,把天地萬物都拖入漆黑的地宮。

不過在殘陽最後一抹光亮消失之後,反而能看到一條火龍在黑暗中飛速前行,自南向北,龍頭直指長陵所在。

這條火龍其實是由無數火把構成。一字長蛇的隊伍裡,可以看到禦馬監的勇士營、錦衣衛的緹騎、三千營的弓馬番子、順天府的快手、昌平縣的鄉勇等等,服色裝備俱各不同。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的臉上都帶著茫然的神色,但誰都不敢有片刻鬆懈。

因為在龍頭的位置,是當今聖上。他騎著最為剽悍的遼東駿馬,一刻不停地朝前方奔馳。沒人知道他要去哪裡,也沒人知道是為什麼。

從朱瞻基衝出紫禁城開始,所經之處,諸部無不莫名驚詫。天子出行,怎麼既無信牌提前通知,也無鹵簿隨行,就這麼單騎闖出來了?出於責任感,他們隻得紛紛揚鞭跟上。就這麼一衛呼一衛、一營催一營,沿途不斷有各處軍兵加入。接近長陵之時,這支隊伍已經滾雪球似的,變成一支近千人的龐雜大軍。

從京城到天壽山這一路,朱瞻基隻換乘了一次。饒是遼東神駿,也支撐不住這麼瘋狂的奔跑。快接近長陵入口時,朱瞻基胯下坐騎發出一聲悲鳴,旋即栽倒在地,竟然活活累死。朱瞻基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都沒顧上看它一眼,一提袍角,跌跌撞撞衝向紅券門。

後麵的人陸續趕到陵門前的月台,卻紛紛拉住韁繩,不敢向前。這可是永樂陵寢,無詔擅闖者斬,何況他們身上還帶著凶刃,更犯忌諱。皇帝停住腳步,回頭喊了一聲:“不許跟來!”然後孤身一人穿過券門,眼看便消失在了神道儘頭。

朱瞻基並不關心身後那些人的茫然,他隻有一個目標。

今晚夜色濃重,所幸有一輪蛾眉新月獨懸於半空。縹緲的月光灑下來,每一束都直照幽冥,將整座陵寢罩上一層銀灰色的薄紗。無論是左右神廚、神庫、碑亭還是神道兩側的高大石雕,皆透映出強烈的疏離感,仿佛在九泉浸泡太久,與人間存在無法逾越的隔閡。

長途奔馳讓朱瞻基疲憊至極,卻一點也沒削弱他眼中的火焰。他沿著神道“嗒嗒嗒”地飛速奔行,頭上的翼善冠歪到一邊,身上的斬衰服淩亂不堪,犀皮腰帶散了,金絲履掉了,卻不肯有一刻停息。空曠的長陵墓園中,回蕩著天子急促的腳步聲。

朱瞻基從前陪著父皇來致祭過數次,對陵寢結構了然於胸。他直入二進院子,繞過供奉神主牌位的祭殿,然後從一座欞星門牌樓下穿過去,眼前是一尊巨大的石幾筵。

這是一方漢白玉質地的長條供案,須彌底座,雙枋上下。在案頭正中,供奉三足鼎形石香爐一件、仰蓮瓣石燭台兩具與雙耳石瓶兩隻,用作尊奉神主。

不過眼前的石幾筵上麵,除了五件供器之外,居然插滿了素白色的二尺長蠟燭。數量約有三十根,燭火瑩瑩,如鬼火攢集,散發著清冷的幽香。每一根蠟燭下麵,都壓著一截白綾。稍有陰風吹過堂前,那一片片綾尾便飄動起來,似一根根慘白色的瘦弱手臂在掙紮。

朱瞻基看到,在石幾筵正前方,站立著兩個人。不,準確地說是一站一跪。

張泉身著慣常穿的道士青袍,跪在石幾筵前,頭顱低垂,生死不知。而那個額庭寬闊、雙眸含星的長發女子,正站在他旁邊,手攥祝版,上頭蒙著一層寫滿朱字的青箋。

朱瞻基想要大喝一聲,可聲音到了唇邊,卻被一團鬱結之氣阻住了。蘇荊溪緩緩轉過頭來,她的笑容依舊溫婉,隻是燭光搖曳之下,五官陰影忽長忽短,仿佛體內還隱藏著另外一個她,而且快要隱藏不住了。

“陛下,你追到這裡來的時間,比我想象的要早。”蘇荊溪讚歎道。

朱瞻基把視線轉向張泉,喊了一聲“舅舅”,可對方卻沒回答。不知是被下了蒙汗藥,還是已然氣絕身亡。他氣急敗壞地衝蘇荊溪吼道:“我舅舅怎麼了?”

“陛下莫急,我隻是用藥把張侯蒙住。祭儀未成,他還不能死。”蘇荊溪一掐張泉脖頸後的風池穴,後者無意識地一仰頭顱,喉嚨裡發出幾聲嗬嗬聲。

朱瞻基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惡毒的女子,竟和一路上悉心照料自己的是同一人。他又是氣憤,又是委屈,過了好半天,才從牙縫裡艱難地擠出四個字:“你竟騙我!”

蘇荊溪一撩額前長發,望向皇帝。月光下的她臉色不見半點紅潤,眼神卻格外犀利。如果朱瞻基還記得那一夜神策閘前的情景,就會發現此時的她與那時毫無二致。

“是的。”蘇荊溪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朱瞻基聽到她親口說出,身子像被毒蛇咬了一下,遽然一震。一陣錐心的疼痛從肩頭彌漫出來,絲絲鮮血竟衝破了快要愈合的硬痂,順著膀子流下來。不知是一路奔波造成了傷口迸裂,還是心情激蕩以致氣血過亢。

可朱瞻基的心裡,比肩傷還要疼。吳定緣也是,你也是,朕赤誠相待,你們卻全藏著機心!一個要殺我,一個要騙我……委屈與憤怒交替衝擊著他的精神,令他幾乎站立不住。

蘇荊溪道:“陛下製怒,你箭傷未愈,恐對龍體不利。”

“不要你來假惺惺!”朱瞻基怒喝一聲,他按住肩頭,咬牙切齒,“當初在南京城,你直接把朕毒殺不就得了,何必這時還來惺惺作態!”

蘇荊溪微訝:“陛下與我無冤無仇,我那時候傷你做什麼?”她抬起手來,一拍張泉頭頂方巾:“我隻要那些該死之人去死。”她咬著最後一個字,眼角猛然收緊,寬闊的額頭上浮起幾道青筋。

朱瞻基自忖她隻有一個人,上前欲先把舅舅救出來再說。可他向前一邁步,卻忽覺渾身酥軟,心中一驚:“中毒了?”整個人咕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頭腦還算清醒,可四肢卻酸軟無力。

那三十多根蠟燭散發出的幽香,大概被摻了什麼奇怪的藥物。朱瞻基暗暗後悔,蘇荊溪何等心思,怎麼會不提前準備呢?

“陛下你是何時發現不對的呢?”

朱瞻基索性冷笑道:“我已問過富陽侯,王錦湖不是蘇州人,而是宣府鄉貫,她也根本不認識你!你跟她的那一套故事,根本就是杜撰的!”

蘇荊溪輕輕歎了口氣:“那是個苦命的姑娘,但我們確實素昧平生。”

朱瞻基道:“這一件事不成立,你的其他說辭自然也不攻自破。郭純之與張泉確實有書信來往,張泉確實給了富陽侯四逆回陽湯的方子,富陽侯確實因為爬灰害死了自己兒媳婦。可這三件事之間,根本沒有一點關係!就連那四逆回陽湯,跟漢王所獻的續命奇方都全然不同!根本就是你拚湊到一塊的無恥讕言!”

“這故事,可不完全是我編的。”蘇荊溪似笑非笑。

朱瞻基怔了怔,才意識到她是什麼意思。蘇荊溪確實沒說過,她隻是偷偷把張泉寫給阮安的那封書信,加了一個詩稿信皮,然後在送來的藥包外麵,同樣包了一張,僅此而已。剩下的線索串聯,皆是出自朱瞻基自己的腦補。

“蘇大夫你真是好手段!”朱瞻基恨恨道,“不著一詞,不留一跡,讓朕自以為窺見秘辛,其實全是你在幕後暗中操弄。”

現在回過頭想。這一路上蘇荊溪看似寡言少語,安守本分,可每次交談,她要麼隱晦提醒,要麼巧妙暗示,不動聲色地引導著其他幾個人。朱瞻基之所以會相信這個漏洞百出的故事,乃是因為蘇荊溪從一開始便在潛移默化地誤導他。

一股寒氣自朱瞻基胸中升起。她對人心把握得太精微了,如羚羊掛角,了無痕跡。除了吳定緣稍起過疑心,其他兩人竟全無覺察。蘇荊溪就好似一隻蜘蛛,極有耐心地編織著網線,慢慢將人引入彀中。

“我從去年便一直盯著張泉在京城的舉動。當我得知他送了個藥方給富陽侯之後,略做挖掘,便挖出了富陽侯府這段醜聞。本來我也沒想好該怎麼用,沒想到陛下你給了我一個機會,我便設法讓它與漢王的續命奇方掛上了鉤。”

“那漢王的續命奇方到底從哪裡來的?”

“民女不知。”

“總之兩個方子之間,根本毫無關聯對吧?”

“當一個人心中先存定見,他往往隻會相信與定見相符之事。”蘇荊溪道,“我隻消在陛下心中先植下定見,在幾個關鍵之處略做扭轉,陛下自然會將剩下的故事自行補白。這件事,並不是很難。”

朱瞻基有些惱羞成怒,可又不得不承認,蘇荊溪說得半點不錯。

其實從一開始,這故事就是有漏洞的。可偏偏太子是在從南京逃亡至京城的路上,自顧不暇,遑論驗證。這一點因素,顯然也被蘇荊溪算到了。

“不對,你嫁給郭純之的兒子郭芝閔,是這故事的關鍵一環。可在南京出事之前,我根本不認識你,更不會把你牽連進來!”朱瞻基忽然意識到另外一種可能,“難道……你早知道要出事?你也參與了兩京之謀?”

“我若參與了那個陰謀,又怎麼會輔佐陛下你回京?”蘇荊溪的語氣有些無奈,“當然,若說我一無所知,也不儘然。我一直在搜集京城的各種消息,隱約覺察到有這麼一個大陰謀。我接近郭芝閔,是想要一探究竟,可惜動作太緩,才摸到一個邊,陰謀便已發動。我不及退走,反被吳定緣捉去。”

朱瞻基微微鬆了一口氣,可他一聽到這名字,複又沉聲道:“那吳定緣呢?他也是你手裡的一枚棋子?”他的語氣頗為怪異,一方麵是憤慨,另一方麵卻隱隱混有莫名的忌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