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1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5680 字 3個月前

第二十九章

吳定緣做了一個夢。

說不上是美夢,也說不上是噩夢。

他夢見自己回到了五月十八日的午時,回到了秦淮河邊、扇骨台前。他再度目睹了太子龍船的爆炸,隻不過這次河麵上一個幸存的人影也看不到。

南京城陷入了混亂,但這一切都跟一個小捕快無關。他回家之後,鐵獅子還沒回來,但請人捎話,說正忙著辦案。還好妹妹在,給他溫好一壺酒,吳定緣心安理得地躺倒在床上。

外麵的混亂很快便平息了。吳不平回家之後,說是白蓮教作亂,已儘數伏法,可惜東宮全軍覆沒。又過了一段時間,京城傳來消息,天子駕崩,因為其他幾個兒子年紀尚小,臨終遺詔讓弟弟漢王監國。沒幾天,漢王變成了天子。

這一切變化,都跟吳定緣無關。他一如既往地頹廢、懶散、平靜。隻是每次穿過正陽門,路過後湖、東水關或大紗帽巷時,他便有一種奇怪的情緒湧現,仿佛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遺忘了。每到這時,耳畔便會響起聲音,有時是洪亮的男聲,有時是溫柔的女聲,它們很陌生,但又都很熟悉,這些聲音總會問同一個問題:

“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嗎?”

吳定緣懶得回答,這些聲音很快就消失了。可有一次,吳不平回到家裡,吳定緣看到父親背後跟著一個巨大的黑影。這黑影看不清輪廓,卻威壓感十足。

一個粗糲的男子聲從黑影深處傳出來,不是人話,似是什麼咒語。一聽這咒語,吳定緣的頭便開始劇痛,周圍的世界也隨之搖曳晃動,很快便虛化重組成一間漆黑的牢房。陰森的火光躍動,一個麵色猙獰之人緩緩走進了牢房……

“啊!”

吳定緣猛然驚醒過來,喘息不已。

待得神誌稍定,他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拔步床上。這床橫鋪三層錦褥,外頭小銀鉤上掛著紫紗帳幔,遮住了外麵的耀眼光線。他一撩紗帳走出去,發現自己原來是在一間軒敞靜室內。

屋子布置得素雅簡單,又不失大氣。窗邊一張花楠小幾,上頭的膽瓶裡插著一枝牡丹,花瓣上還沾著露水,顯然是今早剛換的。案頭一支檀香正燃起嫋嫋青煙,香氣飄到旁邊一座祁陽石描蝴蝶的圍屏前,便蜷聚在一處,久久不散。

吳定緣揉了揉腦袋,努力回想之前發生了什麼事。他最後的記憶,是從司天台上掉下來,然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現在身體彆處還好,隻是右手依舊纏著大塊棉布,他試著想控製手指,卻如石沉大海。這裡被狻猊公子用火銃擊穿,隻怕是徹底廢掉了。

一個人掀簾走了進來,吳定緣一見,倒是個熟人,正是在太廟前被他剝光衣衫的海壽。海壽見他醒了,大為驚喜,說陛下讓我在這裡守候,您可算是醒啦。

吳定緣問這是哪裡,海壽回答說是在楊士奇楊少傅府上。

海壽叫來幾個侍女,伺候吳定緣洗漱更衣。他何曾享受過這等待遇,隻好一身僵硬地任由她們擺布。好不容易折騰完了,又來了一位黑袍醫師診治,一番檢查下來並無大礙,這才離去。吳定緣還沒喘口氣,外頭廊下咚咚咚一串腳步聲,一個青袍男子推門興衝衝地進來。

“小杏仁?”

於謙的臉色變了變,但見吳定緣臉色仍有些差,終究還是忍住了:“你現在感覺如何?”吳定緣摸了摸後脖頸:“好歹還活著……昨晚到底怎麼回事?”

“昨晚?你都昏迷四天了!如今已是六月初六,正趕上天貺節吃糕屑。”於謙拍拍他肩膀,同情地說。

吳定緣沒想到自己居然昏迷了那麼久。他看看窗外的明媚日色,發現之前的夢境正在迅速褪色,另一種可能的未來轉瞬便忘卻了。

“怎麼隻有你在?荊溪呢?”

“蘇大夫這幾天沒歇著,日夜在榻前看護,這會兒出府采辦藥材去了。你急什麼?”遲鈍如於謙,也咂摸出一點不同的味道。

海壽在旁邊聽到這裡,趕緊躬身行禮,然後招呼其他人一起走出門去。剩下於謙一個人,不待吳定緣發問,便喋喋不休地講起後來的事來。

六月二日那一場大內紛爭,不能公之於眾,所以還得給天下人演一出戲。太子不辭辛苦,在六月三日又出城了一次,在良鄉等著百官攜洪熙皇帝的“遺詔”來迎接。

那一段紛爭被刻意抹掉,最終在翰林院史館的正式記錄中,是如此記載的:“五月庚辰,上不豫,璽書召太子還。五月辛巳,大漸,遺詔傳位皇太子。是日,崩於欽安殿。六月辛醜,太子還至良鄉,受遺詔,入宮發喪,導龍出正陽門。”

“聽著挺傻的,但流程上必須走這麼一回。”於謙解釋道。

“大蘿卜就這麼……當上皇上了?”吳定緣咂咂嘴,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於謙麵色一板:“快閉嘴!不可無禮!好吧,他還沒正式即位,不過也快了,行在禮部給出的日子是六月庚戌,也就是十二日。”說到這裡,他忍不住感慨萬分。回想五月十八日那一天的窘迫與驚險,真是恍如隔世。沒想到一個必死之局,居然就這麼一點點被掰回來了。

“對了,南京那邊的好消息也傳來了。襄城伯和鄭太監都相繼蘇醒,狠狠地處理了一批人,局麵大定。”

“那漢王呢?”

一說這個,於謙更興奮了:“你大概還不知道。推朱瞻域和你下台的人,是漢王世子朱瞻坦。嘖嘖,漢王這個兩京之謀啊,以兄弟鬩牆始,以兄弟鬩牆終,也真是諷刺。”

吳定緣雖不懂“兄弟鬩牆”之意,但見於謙難得毒舌一回,想必不是什麼好詞。

於謙接著講道:“君無戲言,陛下既然做出了承諾,便如約放漢王、朱瞻坦與那批青州旗軍離開了京城。但是,有數支京營緊緊跟隨那支隊伍,形同押送。漢王他們除了樂安州,哪兒也去不了,而且要日夜兼程,中途途經任何州縣,都片刻不得停留。也該他們體驗體驗咱們的苦楚了。”

“大蘿……皇上就這麼放過他了?”吳定緣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還不是因為你!”於謙忽然搓了搓手,聲音裡多了一絲慚愧,“太子繞路進城這事吧,雖是張侯的計策,但陛下也負疚於心。這幾天他一直跟我念叨,說該怎麼跟你解釋。”

吳定緣“嗯”了一聲,沒說什麼。蘇荊溪早提醒過他,張泉必有隱瞞,隻是沒想到他居然玩得這麼絕。

拋開道義不談,張泉這一招“聲東擊西”,用得實在漂亮。先用吳定緣做誘餌,把京城全部注意力調去東邊,然後趁機跳出狻猊公子的攔截圈,西入京城。倘若按照原計劃走通惠河,隻怕沒過通州,便被如狼似虎的青州旗軍給圍殺了。

隻用吳定緣一條性命,便能換得太子翻盤,換了誰來籌劃,都會這麼選擇。

於謙見吳定緣沒吭聲,以為他心結未解,便勸道:“我可以做證,陛下一直到了無定水上,才知道張侯的計劃。他當時可生氣了,甚至還罵了自己的舅舅,當即就要下船,最後還是蘇姑娘出麵,才勉強撫慰住他。後來你也看見了,他為了一個小捕快,居然連篡位藩王都放過了,這真是千古未遇的奇聞。”

“行了行了,你彆解釋了,我沒事。”吳定緣搖搖頭,“這麼不劃算的買賣,難道他就不想想,接下來怎麼辦?讓漢王一直待在樂安州,和沒事人一樣?”

於謙正色道:“事後朝廷徹查,發現漢王的謀劃,可不止我們所見的部分,山東、山西、天津、北直隸皆有軍兵響應,真被他形成了合勢,又是一場靖難之役。所以幾位重臣的意見是,把漢王暫時先放歸樂安州,也不失為一招安定人心的措施。待陛下順利登基,徹底掌握了局麵,再一個一個收拾不遲——所以連呂震,陛下都沒多加申飭,仍留原職。”

“那個呂震?連他都留著,是等著過年嗎?”

吳定緣有點不相信。那家夥在午門前屢屢作梗,先是故意挑起兩位藩王的紛爭,然後又拋出太子遇害的消息,每次都恰到好處地讓漢王推進圖謀。這樣的人,朱瞻基都不處理?

於謙苦笑:“呂震太狡猾了。從頭到尾,他從來沒明確支持過漢王,他說的每句話單拿出來聽,都是出自公心,要不就是受人蒙蔽。陛下也捉不出他什麼明顯罪證,就先放著了。彆說他了,就連漢王,明麵上也沒說過要做皇帝,隻說是來監國。兩京之謀又不能公開,陛下都沒法公開發詔書說他有篡位之心,隻能暗地裡先壓製住,再找個彆的理由……”

這些朝政官場上的彎彎繞繞,吳定緣聽得有些不耐煩:“總之大蘿卜現在贏了,對吧?你升官了沒?”

於謙一抖青色袍角,麵上微有驕色:“承蒙陛下不棄,我如今忝為都察院山西道禦史。”吳定緣在南京城見過那些禦史,個個是頭上生角、雞子裡也要挑骨頭的矯情人,一聽於謙居然去做禦史,眉頭一皺:“大蘿卜忒小氣了,怎麼不給你個宰相乾乾?”

“胡說!胡說!”於謙既驚且怒,朝窗外看了一眼,“我才多大資望,哪有一步登天的?那不成了幸進小人了嗎?循序漸進,這才是朝廷愛護。”

吳定緣眯起眼睛,也看向窗外:“那他欠我那些錢,什麼時候還?”於謙一怔,旋即想起來了,當初太子要吳定緣護送北上,答應給他五百零一兩紋銀,再加上一袋珍珠。

“至於給你的封賞,朝廷裡的議論聲可不小。你立下大功不假,可擅闖太廟、褻瀆神主、踩踏梓宮,也犯了不少忌諱,尤其是那塊永樂皇帝的牌位,被你弄成兩段……”

吳定緣聽起來一點都不在乎:“我又沒問這個,我是問欠賬啥時候還!還了我好早點回南京。”

於謙一時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還是真心實意。正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海壽的聲音:“吳公子、於禦史,陛下傳過口諭來,請兩位進宮。”

這麼快?兩個人都是一怔。吳定緣這才蘇醒沒多一會兒,皇上就知道了?他倆隨即會意,肯定是皇上跟海壽叮囑過的,人醒了以後,第一時間就得向宮內通報。

“正好,你去問陛下直接討賬吧。”於謙促狹地說了一句。吳定緣本想等蘇荊溪回來再說,可現在皇上召喚,不得不立即動身。

此時府外已經停好了兩抬軟轎,海壽還頗為細心地鋪了一層毳毯,坐上去絲毫不硌。兩人上了轎子,在兩匹馬的導引下朝著皇城而去。

楊士奇的府邸,恰好就在司天台不遠處的東總鋪胡同。所以六月二日當夜,吳定緣摔傷昏迷之後,就近被送入這裡救治。軟轎出了楊府不遠便是貢院,轉向南邊數百步後,便來到貢院南街與長安禦道交叉的位置。

當日這裡被無數百姓壘起長堤,抵住了洪水與漢王。如今四天過去,吳定緣向四周張望,發現大街恢複了往日的寬闊,堤壘痕跡已半點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摩肩接踵的車馬行人,雜亂無章,但洋溢著旺盛的活力。

吳定緣饒有興趣地觀察著這些平頭百姓,驚歎於這座城市的恢複能力。自從大水退去之後,各處城垣需要重建,官宦府邸需要修補,百姓家私需要添置,公廨廟觀需要整治。京城對物資的巨大需求,把周邊商販們與民夫們全都吸引了過來。朝廷樂見民間可以自行解決,便大開四麵城門,不收榷稅與入城稅。是以這幾日的京城格外熱鬨,似已從那場洶湧的洪水中恢複元氣。

吳定緣抵達京城時,一直是淒風暴雨。所以他對北京的最初印象是一座潮濕、陰暗的混亂大城。今天夏日炎炎,陽光大熾,他才見識到這座年輕大都的真實麵貌:禦街嚴整筆直,廊鋪井然有序,街道縱橫交錯,構成了一個極富秩序感的空間。湛藍的天空上,不時會飛過一隻大鷹,叫聲清亮。

相比起精致繁冗的南都,這座誕生沒幾年的新城顯得十分粗糙,很多細節缺乏雕飾。但它整體上透著一股躍躍向上的氣質,開闊昂揚,全無金陵的暮氣沉沉。吳定緣現在稍微能理解,為何朱棣決意要遷都到北京。都城決定了王朝的性格,他不想讓大明過早陷入頹廢與安養,還想要保持住開國時的銳氣。

“哎,永樂十九年,我就是從這個路口進的貢院,參加辛醜科會試!”於謙興致勃勃地指著路旁的建築,“那時候大城剛建起來,路麵都還沒平整完,考官說我們是新都第一批進士。”

吳定緣沒理睬他的懷舊,徑直問道:“這邊的堤壩,後來給拆了?”

“拆了,一來影響交通,二來朝廷臉麵有點過不去……”於謙的語氣有些微妙,“朝裡有些人,還打算把那個叫周德文的大興廂長治罪。但我說服陛下給駁回了,畢竟漢王被這道堤壩攔了很久嘛,也算有功。”

聽於謙的憤憤口氣,朝廷似乎並不知道昨葉何的存在,隻當是周德文組織的民眾。看來她在事情結束之後,便早早隱匿了身形。

“要我說,這本來就不是什麼罪過。有災則遠近相濟,有盜則結堡互守,朝廷救不得,百姓難道還不能自救嗎?周德文沒錯,換了我在現場,也會乾一樣的事。”

“小杏仁你對這件事很在意啊。”吳定緣見他越說情緒越是激動,有些好奇。

於謙輕輕歎了一聲:“你還記得在淮安的事情嗎?”

“孔十八?”

“當日我從方篤那裡借兵救太子,沒想到把孔十八給抓了。離開淮安之後,我才知道孔十八鬨事的前因後果,實在追悔莫及。明明是官府做差了事情,他不過是求自保而已,卻要承受責罰,這公平嗎?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淮安孔十八,京城周德文,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麼,換我易地而處,該怎麼做才好。”

“結果呢?”

“我想不出來。”於謙搖搖頭,“陛下跟我說,他跟著孔十八造了一次反,就什麼都明白了,你也應該試試。於是我找到周德文,跟著他在修補宣武門牆垣的工地待了兩天。這兩天時間,我跟民夫同吃同住,跟他們聊了很多,聽了很多。”

吳定緣訝然地看了於謙一眼,他脖子以上的皮膚確實比之前黑了點,原來是乾這個去了。

“我現在明白那條堤壩的意義了。這一座城市,不隻是牆垣,不隻是天子,不隻是百官,更是生活在其中的黎民。即使城垣坍塌,天子不在,即使百官無所作為,隻要百姓人心未失,它便能夠自我拯救。孟子那一句話: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原來是這個道理。”

於謙抬起手來,遙遙指向西邊那一片巍峨高大的建築群。

“北京城是在十八年建成的,我是十九年進士,可以說是看著這座城誕生的。有朝一日它若遭劫難,我希望能像周德文那樣,哪怕皇上和百官都不在了,也能挺身而出,拚了性命護得它周全!”

吳定緣沒想到,一條堤壩居然引出了這麼一大段議論,看來對於謙的觸動當真不小。他本想習慣性地挖苦兩句,可一見到對方雙眼熠熠閃亮,到底還是把話咽了回去。這家夥的表情太認真了,認真到讓人不忍去傷害。

“你也是一個大蘿卜。”吳定緣搖頭道。

兩抬軟轎晃晃悠悠過了東安門,繞進承天門。午門前已經被收拾得一乾二淨,再不見任何洪水痕跡。他們從側麵的掖門進到紫禁城內,穿過空曠的三大殿工地,來到了乾清宮南端的一處廡房內。

太子尚未正式登基,不宜在正殿理政,暫時先在這裡的書房處理諸項事務。

海壽通報了一聲,然後把於謙和吳定緣帶進屋來。

朱瞻基正半靠在錦墊軟榻上,他氣色略虛,但精神還好,身著一襲衰服,隻有右肩鼓鼓囊囊,應該是箭傷被重新包紮過。一個宦官舉著一張圖紙,在他麵前指指點點。

那宦官身材矮小,眉目與中原人迥異,正是阮安。朱瞻基看見他倆來了,麵上一喜,對阮安說你先走吧。

阮安收起尺規,躬身告退。他離開時,主動朝吳定緣打了個招呼,一本正經地說:“京城之變的文書,我已向陛下都交割清楚了,你可以再查驗一次。”他指了指榻邊,那一尊小香爐壓著幾張紙,那是張泉托吳定緣轉交的親筆手書,阮安為人仔細,居然連包信箋的紙皮都保留下來,悉數上交。

阮安離開之後,於謙拽著吳定緣正要叩拜,朱瞻基一臉尷尬地揮了揮手,說:“算了算了……”吳定緣膝蓋剛剛一彎,一聽這話,倏然又站起來了,隻是目光仍舊不肯直視。

於謙知道他的毛病,抬眼見朱瞻基沒什麼反應,才算放心。

當值的小宦官搬來兩個圓墩,讓兩人安穩坐下。朱瞻基朝阮安離開的方向一晃下巴:“我說吳定緣,你是不是曾替朕做主,許他為京城修建九門九閘啊?”

吳定緣垂下瘦削的麵孔,看著地板上的石紋:“那會兒情況緊急,哪怕他要當太子,我也得答應。”

“你瞎許願,人家可當真了。好家夥,這阮安打著交割文書的旗號跑過來,原來是為了要工程呢。說是我答應的,要把三大殿工程停了,先修起九閘再說——朕沒想到內官之中,還有這麼耿直的人。”朱瞻基說到這裡,笑著搖了搖頭,“但他說的也有道理,若再來一次六月初那種洪雨之災,朝廷顏麵都要丟儘了,還是早點解決的好。”

他自從做了皇帝,說話語氣都變了,比從前穩重,隱隱還帶著一種上位者的威嚴。於謙連忙道:“此事關乎民生,陛下聖明。”

朱瞻基斜倚著軟榻,從手邊奏牘裡抽出一張金邊紙,遞給兩人:“正好,翰林院還擬了幾個年號,我還沒顧上選呢,你們倆幫我看看?”

於謙有點激動,這可是一樁殊榮。他接過紙來,看到上頭列了“太興”“永延”“宣德”“崇義”“至寧”“正統”等十幾個名字。於謙還沒研究明白,吳定緣已經往紙上一點:“我覺得這個好。”

這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其他兩人連忙一看,他選的是“宣德”。朱瞻基問他為什麼。吳定緣道:“這個筆畫多點,自然是吉利的。”

“……”

朱瞻基示意宮女與海壽都離開書房,然後往錦榻上一癱:“咱們現在能正常點講話了。這幾天你篾篙子倒睡得舒坦,我可是累得要死。沒想到當皇上這麼麻煩!”

於謙嚇了一跳:“陛下您可不能這麼說,傳出去怎麼得了!”

“我這不是把外人都攆走了嗎?就咱們仨,還不能容我叫叫苦啊?”朱瞻基揉了揉自己的兩個黑眼袋,沒好氣地抱怨,“蘇大夫呢?她怎麼沒一起來?”

於謙忙道:“她外出采藥去了,說京城藥鋪人心狡詐,必須親自驗過才放心。”朱瞻基很是遺憾:“蘇大夫真是醫者仁心。你們瞧,她知道我為國事操勞,昨天還配了補神的湯藥給我。太醫院那群廢物還不樂意,勸我彆用民間野醫,被我結結實實罵了一頓。”

榻邊的小香爐旁,擱著幾個黃紙紮起的小藥包,細繩打得頗為精致。黃紙外皮滿是印字,大概是從哪本舊書上拆下來的,但每個藥包上頭都有一行清晰的新墨大字,字體雋秀,是蘇荊溪細心寫下的配伍與煎法。

“要沒有蘇大夫這方子撐著,我隻怕早累趴下了。唉,她還有自己的大仇未報,我這幾天事情太多,都還沒抽出時間來關注,實在不好意思見她。”

朱瞻基把手邊的奏牘一張張拿出來數:“年號還算是小事。你們瞧瞧,京城洪災得善後,漢王的黨羽得查,南京的局麵得安撫,山東駐軍得籠絡,先皇的諡號和廟號、我母後的徽號得議,先皇的梓宮現在運到天壽山了,可還沒地方擱呢。還有廢漕河、遷都兩件大事要議,簡直沒完沒了。”

“陛下莫急,治大國如烹小鮮,不可操切,循序漸進便是。”

朱瞻基捧著奏牘,很是感慨:“說來也怪。父皇也罷,東宮師傅也罷,原來也講過這些東西,可我總覺得隔層紗。這十五天沿著漕河走了一圈,再回過頭看這些奏牘,忽然便覺得清澈通透,看出很多不一樣的東西。紅姨、白龍掛、汪極、鄭顯悌、孔十八、靳榮、狻猊公子、昨葉何、梁興甫,就好像被運河一根線全牽扯了起來,朕怎麼批閱,他們什麼反應,曆曆在目,全局都跟著鮮活了。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啊。”

於謙老大懷慰:“陛下能有此感悟,實乃國家之幸、黎民之福!”

朱瞻基道:“現在回過頭想,朕當太子時,確實有點糊塗,這些事是真不明白。怪不得人家老說望之不似人君。”於謙嚇得趕緊要解釋,天子笑著擺擺手:“朕現在才明白,沒本事的人,才會在乎這種刻薄話;你若是真弄明白,就不在乎了。”

不知不覺,朱瞻基又把“我”換成“朕”了。

“對了,說起昨葉何與梁興甫,這白蓮教的事,也得處置一下。你們倆有什麼意見沒?”

在他看來,白蓮教固然有中途反正之功,但前期勾結漢王,在南京作亂,尤其是還炸毀了自己的龍船與無數官員,這等罪責是無論如何都赦不了的。何況朱瞻基在濟南和京城也看出來了,白蓮教潛藏在民眾中的力量,委實可怕。

隻是有了孔十八那一段香火情在,尤其是了解了白蓮教眾的動機,朱瞻基一時有些猶豫。

“臣以為,白蓮之興衰,不決之於佛母,實決之於陛下。天子聖明,百姓衣食無憂,誰去做白蓮信眾?”於謙慨然回答。

朱瞻基一臉“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的表情,又看向吳定緣,後者卻一言不發。朱瞻基換了個倚靠的姿勢:“從南京到京城這十五天,你是立了保駕大功的。朕一直在想該怎麼賞,可總也想不出。這次叫你過來,就是想聽聽你自己的想法。”

於謙先是暗暗欣喜,複又擔憂。皇上既然讓吳定緣儘管開口,這賞賜不會小;憂的是,就怕那家夥把持不住,獅子大開口,萬一超出皇上預計,大家會很尷尬。

“五百零一兩承運庫紋銀,外加一袋合浦珍珠。”吳定緣一點沒猶豫。

朱瞻基哈哈大笑起來,腦海裡閃過一幕幕場景,南京、瓜洲、淮安、濟南,無不令人感懷莫名……可他很快發現,吳定緣似乎不像開玩笑,不由得詫異道:“你真打算隻要這些?”

“不是我要,這是小杏仁欠我的賬,應還的。”

朱瞻基趨身向前,頗為不滿:“吳定緣,你是不是腦殼摔傻掉了?你要是不懂,可以問問於謙。你的功勞,一個世襲罔替的侯爵是最起碼的,至於官職嘛……你願意回南京去,做個協同守備也成;去揚州或者淮安,管幾個巡漕河的水軍營頭也成;或者乾脆留在京城,在錦衣衛做個指揮同知,過一年我把你直接擢成實職指揮使,咱倆還能時常見麵。”

他看著那隻殘廢的右手,官職越說越大。麵對這些洶湧而來的超品殊榮,吳定緣仍舊保持著沉默。朱瞻基說到後來,覺得自己簡直是在求他似的,麵色一沉,猛拍桌子:“哼,那你到底想要什麼,說說看!”

於謙在圓墩上有點坐立不安。這篾篙子不會失心瘋,開口想當個國公吧?而且看皇上這架勢,真說不定會答應。

吳定緣緩緩抬起頭,雙眼向朱瞻基直視過去。不出所料,目光一接觸,他的麵部肌肉便一陣抽搐,強烈的疼痛鞭笞著五官。但奇怪的是,他這一次沒有逃避,而是咬緊牙關盯著對方,即使疼得青筋暴起,也不挪開。

朱瞻基被盯得很不自在,先移開了視線:“好了好了,你彆自己找罪受了,朕又沒逼你!以後準你覲見不用看著朕,總行了吧?”

吳定緣的聲音還算冷靜:“要不我先說說自己的事體,陛下你再決定賞賜什麼吧。”

“好,你說。”

“我在南京城裡,本是一個懶散度日的篾篙子,既不知自己是誰,亦不知道該做什麼事。若非在扇骨台遇到陛下你,隻怕遲早會醉死在秦淮河裡。這一路上你雖然給我添了不少麻煩,但也給了我一條出路,讓我找回了過去的真相,看見了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