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1546 字 3個月前

第十章

“梁興甫?”

“病佛敵!”

不同的人嘴裡,喊出了不同的名稱。

“你何時回的金……”老龍頭的喊聲到一半就煞住了。因為他發現梁興甫的腰間也纏著一條白布條,布條上染了半邊血色。不用說,他一定是先去楊家墳荒廟,問出他們的蹤跡,再銜尾追來——至於怎麼問出來的,那布條上的血跡說明一切。

一個白龍掛的漢子按捺不住,解開腰間布條,憤怒地朝梁興甫撲去。梁興甫抬起右手,隻那麼輕輕一帶,他便慘呼著跌出城牆裡側。從這個高度摔下去,隻怕是十死無生。

這是極高明的相撲手段,梁興甫甚至連眼眸都沒什麼變化,仿佛隻是揮手趕走一隻蒼蠅。其他兩人目眥欲裂,要衝上去為同伴報仇,老龍頭卻喝了一聲“住手”,然後咬牙道:“你想要做什麼?”

“把太子交給我。”

梁興甫重複了一遍,視線對準了老龍頭抓住的朱瞻基。老龍頭聞言一驚,發現自己終究還是看走眼了。

這個連夜離城的小和尚,居然是大明太子?不對啊,風聞太子在中午寶船爆炸中葬身火海,再說就算沒死,不也該安居宮城嗎?怎麼扮成和尚往外逃?怎麼會惹來病佛敵的追殺?無數疑問紛遝而來。但老龍頭及時放棄了深究,他鬆開朱瞻基的脖頸,往前一推。

“給你。”

白龍掛在金陵能存活這麼久,正是因為老龍頭知道何時該亮牙齒,何時該乖乖認。

朱瞻基剛覺得脖頸一鬆,筋骨還未舒展,旋即又被一隻大手按住了右肩。這手的力道奇大,像飛來峰一般沉甸甸地壓住半側身子,觸動箭傷,疼得他連腳麵都抬不起來。老龍頭麵沉如水,一揮手,道:“我們走!”

一人遲疑道:“那白龍……”

他們帶來的那根布條,一頭還吊著於謙在外城壁上晃悠,另外一頭係在腰間。老龍頭鐵青著臉道:“不要了!”手下的兩個人不敢多問,紛紛解開腰間的白布條,跟著老大像避瘟神一樣匆匆離開。

“等一下!”吳定緣和蘇荊溪一起喝道。可老龍頭壓根不聽,那兩人一解開布條,這邊失去牽扯之力,白龍“噌”的一下,飛快從城頭滑落下去,遠遠聽見於謙墜下城去的驚呼,然後“撲通”一聲,歸於沉寂。

“於謙!”朱瞻基往前猛然一掙,嘶聲叫道。整個南京,就這麼一個真心為他的忠臣,居然就這麼……死了?他還來不及哀悼,又被梁興甫按了回去,隻有任憑身體絕望地顫抖著。

不過,梁興甫此時的注意力並不在太子身上,而在數步開外的吳定緣身上。自從他現身之後,後者眼神便像一隻遇見瘋狗的貓,全身的毛都豎起來了。

“鐵獅子的殘蛻,我已為他收了,現在該來接引你了。”說完他抬起左手,大拇指在額頭疤痕的血跡處抹了一遍。

吳定緣雙眉先抖了抖,突然發出一聲低吼,瘋了一樣衝了過去。他的速度奇快無比,幾乎在城牆上拉出一道殘影。可梁興甫不動聲色地伸手一擋,那把可以敲斷脛骨的鐵尺,居然被一截厚實手臂牢牢架住。

吳定緣呆了呆,揮動鐵尺又是一通雨點般猛砸。梁興甫左手壓住朱瞻基,右手匆匆應付吳定緣的砸擊,居然還有餘裕緩緩道:“我從富樂院追查到此,也是費了一番工夫,你可不要辜負了我。”

鐵尺的力度驟然增大,吳定緣的眼睛都紅了,可惜仍不足以破開對方的防禦。梁興甫仿佛還嫌恨意不足,又道:“你妹妹吳玉露正托庇於我壇。看來吳家的恩情,今夜我可以一次報完了。”

“梁興甫!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狗賊!”

吳定緣聲嘶力竭地喊著,可是手中的鐵尺越發沉重,每揮動一次胳膊都會酸痛難忍。他長期酗酒,體力太差,剛才那一陣狂風驟雨的攻擊幾乎耗儘了全部力氣,隻得半跪於地,大口喘息。梁興甫沒有乘機追擊,反而一副意猶未儘的神情,道:

“都說鐵獅子的兒子是個廢物,原來他一直在暗中調教,是用來防備我嗎?”

“呸!”吳定緣又一次揚起鐵尺,可惜這一次,梁興甫隻是輕輕一撥,便把尺頭撥開。“可惜你勁力虛浮,中氣不足。若再調養個五年,或還能與我一戰。”

“去死吧!”

“其實你又何必反抗呢?有生皆苦,早登淨土,也不枉我對你們吳家一片赤誠。”

梁興甫絮絮叨叨地說著,吳定緣的怒意卻已經被絕望淹沒。雙方實力差距實在太大,吳定緣手中緩緩鬆開尺子,習慣性地要垂下頭去認命。這時耳膜卻突然被一聲尖銳的吼聲刺入:“吳定緣,彆忘了你發過的誓!”

吳定緣猛然抬頭,與正在梁興甫掌下掙紮的太子四目相對。那張臉所引發的刺痛,再次襲入腦袋,這一次,強烈的痛楚將頹喪驅散一空,令吳定緣的精神為之一振。

他注意到,太子雙眼圓瞪,瞳孔飛速先看向左邊,再向右轉。說來也怪,吳定緣立刻讀懂了朱瞻基的意圖,毫不猶豫地拿起鐵尺,狠狠擲了過去,同時大喊一聲:“大蘿卜!”

梁興甫本以為他隻是垂死掙紮,可稍微判斷了一下走勢,不由得“咦”了一聲。那把鐵尺不是砸向自己,而是直奔太子的額頭而去。

雖說這一擊未必致命,可太子是昨葉何點名要的,不能有任何閃失。此時鐵尺已飛出大半距離,用右手去撥已經來不及了,梁興甫的左手隻好短暫地鬆開太子肩膀,去擋鐵尺。

肥厚的手指夾住鐵尺的一瞬間,太子發出尖聲:“現在!”

他飛快地貓下腰,從地上抓起那條染血的白龍布條一端。與此同時,吳定緣也矮身撲過來,抓住白龍布條的另外一端。兩人像有多年默契的戰友,在地上滾動幾圈,同時朝著城外躍下去。

這條白龍布條,是梁興甫從白龍掛手裡搶來的,中段係在腰間還未解開。被朱瞻基和吳定緣兩人這麼舍命一扯,即使是梁興甫也站立不住,朝著城外踉蹌跌去。

如此緊要關頭,他的眼神沒有懼意,沒有驚意,反而射出興奮的神色。倘若此時梁興甫雙腿運勁,憑他的力氣足以扯住兩人的墜勢,可他完全不做任何阻攔,反而伸開雙手,任由自己從兩個垛口之間的空隙滑出城外。

在銀乳般的月色中,三個人影在高聳的城牆外側滑過夜色,白色的布條在人影之間的半空飛舞盤卷,矯若遊龍。三條曲度不同的弧線,從城頭一直勾畫到浩渺的後湖湖麵。隨著三聲“撲通”聲,水花綻放,驚起了一群夜棲的水鳥。

這一段正北的南京府城牆,外側正好與後湖南岸相接,兩者之間的湖岸陸壤隻有十幾步寬度。朱瞻基剛才看到於謙跌落城頭,耳邊似有落水之聲,立刻判斷出從這個高度躍下去,肯定會落到湖水裡。

雖然被水麵一拍,人也不好受,但總好過在城頭完全受製於敵。他電光石火間想到這一個破局之法,沒想到吳定緣居然那麼有默契,硬生生地把一個勁敵給拖下了水。

算起來,這已經是朱瞻基這兩日第三次入水。他心中苦笑,手腳並用,朝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小島遊去。肩頭的箭傷本來在蘇荊溪的處理下已不怎麼疼,這回驟然泡在水裡,那咬在肉裡的箭頭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後湖中有五洲,分彆叫作梁洲、菱洲、長洲(明朝時,彆其在南者為龍引洲,在北者為仙擘洲)、蓮萼洲和趾洲。距離太子落水處最近的,即是梁洲。這裡是當年昭明太子編撰《文選》的讀書之處,號稱梁園故址。可惜朱瞻基此時沒心情考慮這些文學之事,他飛快劃過水麵,很快便遊近洲邊的石堤,氣喘籲籲地爬上去,甩了甩身上的水——還好頭發被剃光了,不然還要狼狽。

梁洲之上的草木不是很多,目力所及,可以看到不遠處有十幾間長方形的大房子。這些房子寬窗平頂,俱是東西朝向。不似人居,也不像尋常庫房。朱瞻基還不及細看,就聽耳邊滿含驚喜的一聲:“殿下?”

嗓門已刻意壓低,可仍比正常人響了幾分。朱瞻基也是一喜,道:“於謙?”

他轉頭一看,隻見不遠處的高台旁轉出一個人影。隻見於謙的頭發全披散下來,間雜著水草,他此時打著赤膊,下半身隻剩一條濕透了的褻褲,褻褲上頭居然還有幾塊補丁。

於謙身上穿的是寬袖朝服,落水之後吸足了水分,極為沉重。他為了活命,隻得不顧體麵把衣袍都剝下來,這才得以僥幸生還。朱瞻基看他這一副野人模樣,雖是情勢緊急,也忍不住笑了一笑。

於謙麵色一紅,卻沒有畏縮躲閃,急切問道:“他們呢?”朱瞻基看了眼湖麵:“吳定緣和梁興甫跟我一起跳了下來,蘇大夫估計還留在城頭。”

朱瞻基朝城頭望去,上麵已經空無一人,想必蘇荊溪早就跑掉了。也是,她和另外兩人不同,隻是為了向朱卜花報仇才加入隊伍的,如今眼看全軍覆沒,沒有理由會跟著跳下來。他心中微微有些失落,又掃了一眼水麵,暫時沒看到吳定緣和梁興甫的蹤跡。

這時於謙對太子道:“梁興甫肯定沒死,咱們先去前麵的黃冊庫躲一躲!”

後湖之上的這五個小島,從洪武年間便被嚴格封鎖起來,專用於貯存天下戶籍黃冊。這些黃冊記錄了南北直隸十三布政使司數百個州縣的民生口數,因此數量極其龐大。朝廷在梁洲上已經建了十幾間架閣庫,才勉強能夠裝下。

他們隨便挑一間鑽進去,梁興甫就算長了狗鼻子,也要搜上一陣。雖然這不解決根本問題,但至少能拖延一陣。

梁洲存放的都是冊籍,最怕回祿,島上嚴禁動火。負責日常維護的庫夫們到了夜裡,都去附近的龍引洲吃飯休息。所以,現在這個時辰,梁洲一片靜悄悄的,空無一人。他們兩人貓著腰,隨便選定一間架閣庫,悄悄鑽了進去。

梁洲的黃冊庫以千字文排序,這一間的門楣用白灰刷著“地字第三號”字樣。木門沒有鎖——裡麵全是黃冊,沒人會對這些東西有興趣——於謙推開門,撲鼻而來一股微微的紙黴味道。他趕緊招呼太子進來,把門再迅速掩上。

朱瞻基早知道後湖黃冊庫的大名,可這是頭一次親見。眼前是一個有兩進深淺的敞亮開間,裡麵整整齊齊地擺著十排柏木架閣,每排有十六座頂天接地的書架,每座書架分作八層,裡麵堆疊著密密麻麻的黃冊,俱是長一尺三寸、寬一尺二寸的厚紙簿子。一個人站在架閣之間的過道中,視野會被浩如煙海的冊籍填塞,仿佛它們正從四麵八方傾壓而來,令人艱於呼吸。

於謙拽著朱瞻基朝著庫房深處走去,這裡為了防火,地麵都鋪滿細沙,走起路來沙沙作響。他們穿過一個個巨大敦實的書架,視線越過層層疊疊的黃冊,最終選了個靠近窗邊的死角蹲下來。這樣一來,除非梁興甫走進這座架閣庫,拐到這一排的儘頭,否則絕不可能發現他們。而且地麵的細沙,也可以讓入侵者的腳步無處遁形。

他們蹲在窗下,乳白色的月光從寬大的窗口投進來,無數細小的灰塵在古樸冊簿之間飛舞,頗有幽邃靜謐之感。這些冊籍中最古老的部分,可以追溯到洪武十四年,比於謙或朱瞻基都大。

“這個梁興甫……呃,還是叫病佛敵的,到底是什麼人?怎麼你們都認識?”朱瞻基這時總算有餘裕提出問題。

於謙笨拙地把頭發上的水草摘掉,壓低聲音,道:“整個金陵,恐怕沒有不知道這名字的。我雖然沒見過本人,但也聽同僚講過。”

“梁興甫是哪裡人,之前做什麼的,沒人知道。隻知道他第一次來到南京是在永樂十八年冬天。當時這人從聚寶門進城,好像要找什麼人。也不知為何,他跟城門衛發生了激烈的衝突。這家夥手段實在了得,一個人打散了整個城門衛,霸住城門,來多少援軍滅多少。到了後來,他索性一路逆著人流往裡打,一口氣衝到了南城兵馬司的堂下。”

朱瞻基倒吸一口涼氣,這是何等威猛的戰力,難不成是李元霸轉世。“他再厲害也隻有一個人,難道整個守備衙門都是死人嗎?”

於謙歎了口氣,道:“永樂十八年,殿下你想想,那正是太宗皇帝遷都最關鍵的時候,兩京交接,各處衙署忙得自顧不暇,哪還顧得上這個?”朱瞻基一想也對,便讓於謙繼續說。

“南城兵馬司的指揮集結了百餘名好手,還從皇城調來了幾隊弓弩手,這才勉強把梁興甫逼退。嘖,這麼多人逼退了一個人,真夠丟人的。”於謙忍不住感歎了一句,“這一戰讓他聲名大噪,整個南直隸都知道有個神勇的瘋子,竟然直闖南城兵馬司全身而退。可是所有人那時候都不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

朱瞻基倒吸一口涼氣,如此囂張,居然還隻是一個開始?這陳年舊事,竟聽得他手心沁出汗來。

“梁興甫從南城兵馬司退出來之後,並沒有離城,而是消失在城南街巷之中。守備衙門搞過幾次搜查,都無功而返。他從何而來,到南京做什麼,怎麼藏身的,誰也搞不清楚。可從此之後,整個南京城便陷入無儘的恐慌之中,一到夜裡他就出手生事,必有人遭殃。要麼官員橫屍街頭,要麼巨賈廊鋪起火,要麼秦淮河上的遊舫莫名沉底,要麼國子監的學子被吊在集賢門前,城裡巡夜的小隊鋪兵全軍覆沒,也發生了好幾次……甚至連大報恩寺裡頭的金身佛像,都被他一夜砸毀,從此他得了一個綽號,叫作病佛敵。”

朱瞻基略通佛典,知道這個“佛敵”是指佛祖的堂兄地婆達多。地婆達多是佛經裡赫赫有名的惡人,他曾經投石砸傷佛祖腳趾,又在指甲裡放毒藥想抓傷佛祖雙足,還曾驅趕瘋象去踩踏佛祖,是古往今來唯一讓釋迦牟尼受傷出血的佛敵。“病佛敵”這個綽號,可以說是起得十分形象。

“那一段時間,百姓官吏一夕數驚,一入夜便關門閉戶。梁興甫一個人,竟攪得整個南京城惶恐不安。應天府和五軍都督府實在沒辦法,公門精銳齊出,沒日沒夜查訪,甚至麵向江湖中人發下懸賞。朝廷好不容易才算抓住梁興甫的蹤跡,把他堵在冶城山上。可惜這時不遠處的柏川橋火藥庫離奇爆炸,諸軍皆驚,竟讓身負重傷的梁興甫逃出了生天……他去了哪裡不知道,但至少沒再回南京,直到今天。”

朱瞻基聽得久久不語,光是聽於謙的描述,都能感受到那滔天的凶焰。難怪白龍掛的老龍頭認出他以後,二話不說,轉身就走,誰會嫌命長跟這尊殺神對上。

於謙又道:“我聽說冶城一戰,有個應天府的捕頭身先士卒,劃破了梁興甫的麵孔,這是病佛敵攪亂南京期間,第一次受的傷。現在回想起來,那捕頭應該就是吳定緣的父親吳不平。”

“嘖……”朱瞻基咂咂嘴巴,難怪梁興甫現身之後,吳定緣的反應這麼古怪,原來兩邊早有宿怨。

可是,他剛才明明聽到吳定緣喊了一聲“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狗賊”,這便奇怪了,難道說吳不平和梁興甫之間不是仇人這麼簡單?

不過,這時並不適合深思,於謙突然“噓”了一聲。兩人保持著安靜,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聽到遠處有隱隱的聲音傳來。那聲音似帶呻吟,又像在怒罵,但有一點明辨無誤,那是吳定緣的聲音。

兩人對視一眼,麵色都難看之至。看來吳定緣運氣太差,竟被梁興甫製住了。這個能冠以“病佛敵”之名的惡人知道一個人搜不過來十幾間架閣庫,所以故意折磨吳定緣,想把太子引出來。

這是個再明顯不過的圈套,梁興甫甚至不屑做出掩飾。

怎麼辦?

太子與一個小捕吏孰輕孰重,如何選擇顯而易見。他們完全可以趁梁興甫折磨吳定緣時,從另外一個方向離開後湖。可是朱瞻基抿緊了嘴唇,雙拳握緊複又鬆開。而於謙也沒有勸說“大局為重”之類的話,眼神往沙地上瞟去。

遠處的怒罵一陣緊似一陣。朱瞻基霍然起身,狠狠拍了一巴掌書架,激起一片灰塵,道:“昨日那家夥在扇骨台救過我一命。若對一介小吏本王都要忘恩負義,日後史書會怎麼寫?得去救他!”

於謙聞言,臉色如釋重負,道:“殿下真是……取義。”他本來想說孟子的舍生取義,可又覺得不吉利,隻好勉強吞下前兩個字。

朱瞻基謹慎地把頭靠近敞窗,朝外看去,可惜從這個角度看不到情形,隻能勉強分辨聲音從百步開外的湖岸邊傳來。於謙曾來後湖參觀過一次,他記性甚好,蹲在沙地上用手指畫出一個梁洲布局的草圖。吳定緣被折磨的地方,很可能就是在湖神廟附近。那是梁洲除了黃冊庫唯一的建築。

“得想個什麼辦法才行……”朱瞻基盯著沙土。救人固然重要,可也不能直接出去送死。

他們麵對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障礙,就是梁興甫。朱瞻基勉強算是與之交過手,知道這人最可怕的不在技擊,而在那不為萬事所動的沉穩漠然。麵對這種對手,你會感覺有一頭巨鯨傾壓而至,無論你做什麼都無法改變它前進的軌跡。

於謙也走到敞窗前,想要看個仔細,腳邊忽然“啪”的一聲,似乎有東西落到沙地上。於謙低頭一看,原來是那個從吳定緣家拿出來的小香爐。他剛才脫掉濕透的官袍時,把它順手在腰帶上係牢,這會兒繩索鬆垮,香爐便掉了下來。

於謙俯身去撿,手臂伸到一半,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嚇了一跳,連忙搖了搖頭,想把這個荒唐的想法甩掉。這太胡鬨了,身為朝廷命官,豈能做這種大逆不道之事?可他越是想儘力擺脫,那想法越是在腦子裡生根,竟然不受控製似的自行生長起來。等到於謙意識到不對時,它已變成一個完整的計劃,除此之外彆無他法。

猶豫再三,於謙用力捏了捏眉心,走到太子身旁,道:“臣有一個辦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就在兩人伏低身體嘀咕的時候,梁興甫正站在湖神廟前,朝著那十幾棟架閣庫凝望。他知道太子就藏身於其中一棟,卻一點不見焦慮,視線略略高抬,把注意力放在半掛天中的蟾宮。

“當初我與你爹的第一次碰麵,也是這樣一個月夜。”梁興甫負手而立,提到吳不平的口氣,像是一位熟稔的故友。

在他身後,吳定緣被捆在一根幡杆之上,熱氣騰騰的鮮血從鼻子流出來,滑過下頜,再滴落到土地上,看起來淒慘無比。梁興甫熟悉人體每一寸結構,知道怎樣折磨才能呈現出最大的效果。

“去你媽的!我爹當初瞎了眼,救下你這個瘋子,早知道就該讓你爛死在冶城山!”吳定緣有氣無力地喝罵道。梁興甫轉回頭來,神情認真,道:“鐵獅子是這南京城裡,唯一值得佛母度化的善人,我自然是要誠心報答你們一家。”說完他雙手合十,念誦起經文來。

“要殺就快他媽動手!”吳定緣喝道。這人看似沉穩,其實已經瘋了。隻有瘋子才會如此沉醉地在殺你全家時表示這是在救你們。梁興甫念誦完經文,搖了搖頭,道:“定緣,你怎麼還不悟。這世間皆是泥沼,皆為火獄,欲要超脫,就得滿懷嗔念。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要你把恨意都釋放出來,你何時對世間徹底絕望,徹底厭棄,何時才能羽化登仙,親臨淨土。”

麵對這種佛道混雜的奇談怪論,吳定緣能做的隻有卷起嘴唇,朝他吐出一口唾沫去。梁興甫正要閃避,遠處的架閣庫傳來一陣奇怪的響動,把他的注意力引偏了幾分,結果那帶血的唾沫正中麵頰。

鐺,鐺,鐺,鐺,像是什麼人在敲著一扇破銅鑼。

不過,那聲音沒有銅鑼那麼響亮,喑啞沉悶,音質也不均勻。梁興甫循聲看去,隻見幾間架閣庫之間多了一個人影,看身形與太子一樣。那人朝前走了幾步,確認梁興甫看到了,然後急速轉身,鑽回到其中一間架閣庫去。

這招“調虎離山”的拙劣程度,和他用吳定緣引蛇出洞差不多,幾乎可以算作陽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