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3442 字 3個月前

第九章

隨著竹篙一下下紮入水中,烏篷小船在水麵悄無聲息地浮行著。

這條小船正沿著秦淮內河向西而去,這一帶號稱“十裡秦淮”,乃是煙花最為繁盛之地,兩側皆是彩樓河房,一入夜便有無數華燈映在河麵,一片星漢燦爛。可惜今夜城內動蕩不安,大部分院落早早收了燈火,鎖了遊船,黯淡的河麵上像是蓋了一層灰土。

吳定緣外頭撐著船,蘇荊溪在船艙裡給太子檢查肩上的傷口。剛才正陽門與富樂院兩番折騰,又有少許血跡滲了出來。趁著這個機會,於謙蹲在旁邊用指頭蘸著河水,給太子講解起接下來的逃離路線:

“咱們一到西水關,便能進入秦淮外河一路西上,越石頭城,穿清涼山,隻要一抵達龍江關口,便能直入長江。到時候海闊憑魚躍,朱卜花隻能徒歎奈何。殿下有閒情的話,甚至還能賞賞龍江夜雨,那也是留都一大勝景。”

於謙故意說得輕鬆,朱瞻基卻擔心道:“可是西水關和龍江關也有守軍吧?能過得去嗎?”於謙看了一眼外頭那個瘦長的身影,道:“吳定緣既然選了這條路,自然有他的道理。”

“你現在對他倒信心十足嘛。”

“雞鳴狗盜,亦有功用。臣不過是循孟嘗君故事罷了。”於謙自謙了一句,想了想,又鄭重地提醒太子,“王荊公曾有一則短評,說孟嘗君‘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所以殿下不可沉溺這些小道,還需修德才能得士。”

“行了,行了,好話賴話全讓你一個人說了。”朱瞻基翻了翻眼皮,有點後悔把他召進東宮。這家夥雖然可靠,但天天絮叨也很令人困擾。

這時候蘇荊溪已經處理完了傷口,對於謙道:“我需要知道,接下來在水上要走多久?下一次駐停在什麼地方?我要去買藥物與煎具。”

於謙道:“一進長江,我們便直去揚州。揚州繁華不遜南京,藥品自然也是不缺的。”他說得胸有成竹,看來剛才已把整條路線通盤考慮清楚了。

“那很好。”蘇荊溪點點頭,略帶厭惡地抖了一下衣襟,“正好我也得去換一身衣衫。”

朱瞻基左看看於謙,右看看蘇荊溪,忍不住說道:“你們兩個就一點不好奇嗎?吳定緣到底是不是親生的?那個紅姨跟他又是什麼關係?”

他先前在正陽門裡聽到了隻言片語,隻是自矜身份,不好細問。可惜另外兩個人誰都不先提起這話題,自己實在憋不住了。於謙覺得這話題實在無稽,板著臉不吭聲。蘇荊溪倒是抿嘴笑了起來:“比起他們兩個,我倒很好奇殿下您與吳定緣的關係。”

“之前不是說過了嗎?我們倆又不認識!”

“一個大明的皇太子,一個閒居留都的懶散捕快,按說是絕無交集的。可他一看見您,便頭疼欲裂,這必然是有什麼原因的。我們做醫師的,見到疑難雜症,總是見獵心喜。”

“也許是他酗酒太多,體質孱弱。”朱瞻基委屈地嘟噥了一句。蘇荊溪道:“亦不排除這個可能。頭是身之元首,六腑清陽之氣,五臟精華之血,皆會於此。所以隻要稍受刺激,都會猝起頭風。”

“杯弓蛇影?”

蘇荊溪道:“正是!若能了解到他當年的身世,找到那把弓,蛇影之疑自然儘去……”說到這裡,她似是意識到了什麼,有些驚訝地敲了下額頭,“莫非殿下剛才探詢的用意,就在於此?”朱瞻基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探人**的詢問,被她解讀成了這麼用心良苦的理由,不由得連聲稱是。

於謙在一旁見蘇荊溪與太子聊得火熱,不知為何,心中與這小船一般,隱隱有些上下。

他見過這女人手段,論起果決,船上這三個男子誰也不及她;論起機變,更是甩這些人十條街。她有一種近乎可怕的沉靜,無論何時,一舉一動總帶有明確的目的。雖然她說追隨太子是為了向朱卜花報仇,可於謙疑心這未必是全部事實。

無論那理由是什麼,一把動機不明的無鞘利刃在太子身旁,終究不是個事。於謙在袖子裡的手掌緊握片刻,旋即鬆開來,道:

“蘇姑娘,我有個問題,不知你方不方便回答。”於謙道。

“於司直請說。”

“你之前說過,在南京有個定了親的夫君。你先前去東水關碼頭,也是為了尋他,莫非他是有官身的?”

這件事蘇荊溪在供狀上提過,可惜那會兒吳定緣敷衍了事,不曾追問,草草放了過去。於謙記性甚好,現在居然還能想得起來。蘇荊溪道:“是的,他在南京憲台做禦史,叫郭芝閔。”

“蘇大夫離開東水關不久,便聽到寶船爆炸,你卻直接回了宅子,這不太正常吧?”

“哎?怎麼不正常?”

蘇荊溪似乎有點困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於謙噎了一下,才想起來這女人不能以常理度之,道:“呃……發生了這麼大的事,無論如何,也該回返先看看夫君的生死才對吧?”

朱瞻基不滿地瞪了於謙一眼,覺得這話有點過。於謙卻梗起脖子與太子對視,道:“此去京城,路途艱險。臣有責任確保每個人都忠心不貳,彆無私心。”蘇荊溪看了朱瞻基一眼,笑意盈盈道:“殿下不必動怒,於司直這點擔憂在情理之中,原是我該說清楚的。”

她伸手撩了撩額發,從容地說道:“郭芝閔的父親郭純之與我家是世交,早早就定了這門親事,但我此前從未見過他。這一次來南京,我本想利用我這位夫君的身份去接近朱卜花,他卻外出去揚州辦事。昨日太子抵寧,我估摸著他怎麼也得回來迎接,便去東水關找他。可惜在碼頭沒看到,這才徑直回了家。”

於謙心中疑惑未去。蘇荊溪說的並無破綻,至於那些細節,卻無法驗證真偽。朱瞻基這時忽然道:“這個郭芝閔,是淮左大儒郭純之的兒子?那個南京廣東道監察禦史?”

於謙和蘇荊溪同時一怔,這麼小的官,太子居然知道?

朱瞻基回想了一下:“我到揚州時,有個大鹽商叫汪極,專門設宴款待,這個郭芝閔也在席上。有一位東宮老師跟他父親郭純之相熟,便帶過來引薦了一下。”

這與蘇荊溪的說辭,恰好能對上。她的淡定神情,終於微微有了變化,道:“那麼他跟殿下說了些什麼?”

“什麼久慕睿德,什麼仁風遠體,都是寒暄的客套話……”朱瞻基說到後來,語速越來越慢,似乎努力在捕捉回憶,“他倒沒再直接對我說些什麼,就是巡酒的時候,他和那個大鹽商汪極一起過來敬我。郭芝閔大概喝醉了,指著汪極開了句玩笑,說什麼何曾食萬,今見之矣——”

於謙和蘇荊溪對視一眼,眼神不由得變了。郭芝閔說的這個是西晉典故,當時朝中有一位元老叫何曾,飲食奢靡無比,每日花費要逾萬錢,甚至要超過帝王家。有一次晉武帝請他入宮吃飯,何曾嫌太官烹製的饌肴粗劣,一口都不肯吃,晉武帝隻好允許他自帶飲食。

當著太子的麵搬出這個典故,可以說郭芝閔惡意十足:表麵上是稱讚酒宴珍饈堪比何曾,實際上是暗諷你汪極比皇家還奢侈啊。

於謙忍不住追問:“然後呢?那個鹽商說了什麼?”

“周圍都哄堂大笑,汪極還能如何,隻是訕訕賠笑,不過笑得確實有些尷尬。”朱瞻基不無理解地說,“後來他用寶船報效我,大概也是怕本王因為這一句話而多心吧?”“什麼?”另外兩人同時挺直了身子,蘇荊溪還好,於謙的腦袋“咚”的一聲直接撞到了烏篷,“寶船是那個汪極來報效太子的?”

“喂,喂,你們不會以為是我從京城帶著寶船出門的吧?漕路那麼狹窄,寶船哪裡開得動啊?”朱瞻基意識到兩個人似乎一直存在誤會,解釋道:

“我們南下,坐的是漕船。到了揚州之後,汪極請知府出麵宴請,地點就設在他家一條浮於邗江的大遊船上。那條船仿寶船樣式,其實是一條入不得海的江舟,專供宴樂遊江之用。宴席結束之後,汪極直接宣布,拿這條船報效皇室。次日我就是坐這條船,來到南……”

說到這裡,朱瞻基自己也覺得不對了。

昨日正午時分的寶船爆炸,最大的疑團是那些火藥從何而來。正如此前吳定緣分析,能搞出這種聲勢,至少得有一千斤精製虎硫藥。可誰那麼神通廣大,能在東宮護衛眼皮底下,把這麼多火藥運進船去?

倘若這寶船是汪鹽商在宴會現場用來報效太子的,那麼這些火藥的來曆便可以得到解釋了。

宴會之前,那是汪家自己的船隻,無論運什麼進去,旁人都難以覺察;汪極在宴會上當場用寶船報效太子,一應水夫船工自然也是汪家贈送。宴會散了以後,太子直接坐船南下,東宮護衛根本沒時間進行徹查。這位汪極當真是處心積慮,打了一個極其巧妙的時間差,讓東宮全體置身火藥之上而不自知。

如此說來,汪極恐怕與朱卜花也是一黨,都參與了這個橫跨兩京的宏大陰謀。至於郭芝閔,他大概是專程趕到揚州,就為了說那一句“何曾食萬,今見之矣”的典故,給汪極製造一個合適的理由,把寶船送給太子。

船上的三個人都萬萬沒想到,你一言、我一語,居然用各自掌握的消息拚湊出了真相的一角。蘇荊溪沒想到,自家未來夫婿居然也參與了這一場前所未有的叛亂,神情頗為不安。

朱瞻基看出她的心事,大手一揮,道:“蘇大夫擔心什麼,他是他,你是你,既然還沒過門,蘇家不會受牽連。”蘇荊溪勉強“嗯”了一聲,算作回應。

“難怪郭芝閔沒有去東水關碼頭,他肯定也知道有爆炸危險……”於謙喃喃自語,又看向蘇荊溪,“蘇大夫,你可知他平時都在哪裡活動?”蘇荊溪還未回答,一個聲音從船艙外傳進來:“想找郭芝閔?我知道。”三人同時轉頭,原來是吳定緣摘下鬥笠,把腦袋探了進來。

於謙皺眉道:“你也認識?”

吳定緣道:“他住太平門內的禦賜廊,對不對?”蘇荊溪點頭。吳定緣嘖了一聲,繼續道:“他已經死了。昨天一早,我爹接到消息,說禦賜廊裡砸死了一個監察禦史。我去現場看過,他是先被人弄死,再擺到床上,結果趕上地震又被砸爛了腦殼。”

於謙悄悄側眼去看蘇荊溪,隻見她的肩頭恰到好處地震顫了一下,但僅此而已。

“現場勘驗屍身的是你?”蘇荊溪的聲音略顯低沉。吳定緣把驗屍的觀察如數說出,蘇荊溪微微頷首,道:“判斷得很準確,確實是先被人所殺,再被梁柱砸到屍身。”她沒再說什麼,眼神裡帶著幾分惶惑、幾分頹然,卻沒什麼悲傷。

這位郭禦史,隻怕是整個布局裡的一枚小棋子,完成了使命,便被毫不留情地掃出棋盤。朱瞻基拍了拍船幫,有些惱火地說道:“金陵禦史、揚州鹽商、禁軍內臣……怎麼這一個個全都跟朝廷對著乾。那幕後之人,到底給了他們什麼好處?”

“恐怕……這與好處無關。”蘇荊溪抬起頭,“殿下有所不知。民女之前診治過幾個官員,他們一聊起遷都來,無不心懷惴惴。”

“為什麼?南京重做京城,他們豈不都是正經京……”朱瞻基頓了頓,突然反應過來了。大明本來南北各有一套班底,若是把國都遷回南京,兩套並作一套,官位要削減一半。所以遷都這事,在南京官場引起的波瀾比京城還大。

“是這樣嗎?”

朱瞻基看了看於謙。他是南京官場的,最有發言權。於謙胸膛一挺,道:“臣絕非戀棧之人!”言下之意,其他人自然是人心浮動,擔憂前途未卜。

朱瞻基陷入沉思,他知道遷都之議必然會觸動某些人的利益,卻沒想到居然會反彈得如此強烈。南京之亂的根源,就在這裡。若無官員們滋生出的惶恐情緒,隻怕幕後黑手也沒那麼容易得手。

不過,吳定緣沒容他們三個再做討論,一拍篷頂,道:“好了,不要聊了,我們馬上下船。”

於謙精神一振,道:“這麼快就到龍江口了?”他往外看了看,黑暗中一片低矮的屋脊輪廓,哪裡有龍江夜雨的氣韻。吳定緣看了他一眼,道:“你想太多了,還沒過西水關呢。”

“那乾嗎下船?”

“朱卜花不是蠢材,怎麼會算不到我們走水路?西水關毗鄰龍江,是第一時間要戒備的,我從來沒指望走那裡。”

於謙略覺臉上**,虧自己剛才還高談闊論講解路線,居然全錯了。

“放心好了,我會把你們安全送出去,再去救玉露。”

吳定緣難得沒有刻薄一下,隻是催促著趕緊下船。他們從船艙裡搖搖晃晃地走出來,發現小船停靠在了一處河階碼頭。這裡說是碼頭,其實就是被暴雨衝塌的土岸一角,附近居民因陋就簡,都跑來濯衣洗菜,久而久之形成了一處近水低台。

這裡已經出了“十裡秦淮”的繁華地帶,接近城區西北。從這個碼頭向外延伸出去,可以看到一條坑坑窪窪、滿是人和牲畜腳印的黃泥路麵。大大小小的土坑裡盛滿了渾濁積水,落著一層蠅蚊,成分複雜的陳腐臭味彌散在空氣裡,久久不散。

蘇荊溪抬起手背,下意識地掩了一下鼻子。吳定緣注意到了這個小動作,嘴角微翹,道:“三位都是錦衣玉食的貴人,鳳凰難落沾屎的枝,接下來要走的路可要仔細了。”

於謙說:“這有什麼,我也曾假冒糞工……”話沒說完,左腳“啪嘰”踩進一片泥濘,皂靴登時沾滿了黃泥點子。朱瞻基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他在漠北軍營都住得慣,這種場合反而比於謙適應得更快。太子笑完於謙,還不忘回頭去扶了蘇荊溪一把,讓她順利邁了過去。

他們離開小碼頭,沿著土路走了一段,遠遠似乎可以看到一座小山,在黑暗中形如虎踞。於謙瞪著眼睛分辨了片刻,道:“清涼山?難道這裡是石城門嗎?”

“對,從這裡再往西北走,就能離開府城,進入外城郭。你們就能出去了。”

“原來你是想這麼走啊。”於謙喃喃道。

他在南京住了數年,多少也了解一點整個城中格局。整個留都分作不甚均勻的內外四層。最內層是宮城,乃是天子燕居之所;再往外是皇城,乃是百官辦公之地;再往外則是應天府城,石城門恰好位於這一環的西邊。

當年洪武爺修完這一圈城牆後,發現雨花台、鐘山、幕府山皆在城牆外側,倘若外敵架起大炮,很容易居高臨下威脅城內。於是,他又在府城外頭修了一圈外城郭,這圈城郭北至燕子磯,東抵鐘山東麓,南括雨花台,占地極廣,周長有一百八十裡,把府城周圍的山儘數包圍。

這麼長的地段,不可能全按府城磚牆的規製來建,大部分地段皆是夯土城垣。尤其是西北一帶,因為毗鄰長江,水患嚴重,在臨江的上元門北邊有一個缺口,可以直抵江邊,是這些逃亡者逃離留都最好的路線。

可問題是,他們如今還是身在府城範圍內,仍舊過不去城門啊。

於謙看吳定緣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心想莫非這出去的法子,就著落在他背著的那一具琴上?可這種破落鄙俗之地,又怎麼會用得上這種雅物?

他一邊走著,一邊左右張望。這一帶靠近西郊外郭,遠不如東邊那麼繁庶。道路兩側幾乎沒有樓閣庭院,多是逼仄的棚屋土牆。這些簡陋的房屋毫無規劃地散布開來,中間隻有歪歪斜斜的荊棘籬笆分割。

這裡叫作楊家墳,大概原來是某個楊姓人家的祖墳所在。南京城擴建之後,便把這一片也括進來了。雖說也屬南京城的一部分,可於謙從來沒涉足過這一片區域,感覺和東邊完全屬於兩個世界,冥冥中似有藩籬相隔,就連氣息都不太一樣。

吳定緣帶著他們步行了約莫兩水刻的光景,終於停下腳步。頭頂突然傳來數聲啞啞叫嚷,十幾隻烏鴉從一片老槐樹裡飛出,越過他們消失在夜色中。這時其他三人才看到,前麵陰森森的槐樹林裡頭立著一座小廟,看殿廡形製好像是一座城隍廟,規模卻很小。

這廟大概年久失修,殿頂脊獸殘缺,瓦片剝落,門窗板子不知被卸到哪裡去了,隻留下黑洞洞的三個口,在夜裡透著森森冷氣。跟應天府前那一座堂皇的城隍廟一比,簡直天差地彆,更像是泰山府君的祭廟。

吳定緣在小廟不遠處的林中找了片平地,摘下朱紅套子,把琴輕輕擱下,又墊了幾塊石頭,對朱瞻基示意道:“大蘿卜,你來彈。”

朱瞻基一怔:“你叫我什麼?”他簡直不敢相信,這篾篙子給於謙起外號就算了,現在居然褻瀆到自己頭上。

“彆說廢話,快彈,大蘿卜!”

“在這兒?”

“在這兒。”

在這裡彈,難道是要給鬼聽?朱瞻基勉強壓下詫異,道:“彈什麼?”吳定緣想了想:“隨便,夠響就行。”

“……”朱瞻基還從來沒聽過這種無理要求。他無奈地盤腿坐下,先調了一下琴軫,略撫了幾下,登時感覺這琴品相不凡。弦聲清冽,餘振嫋嫋,與琴身隱有共鳴,縱然跟宮中所藏相比,亦難分軒輊。

既然吳定緣說隨便彈奏,朱瞻基略想了想,右手春鶯出穀,左手秋鶚臨風,十指作勢,彈起《烏夜啼》來。

這首《烏夜啼》的來曆,是說後漢何宴下獄,女兒聽到有寒鴉夜鳴,認為是父親出獄之吉兆,遂作此曲。朱瞻基剛才看到群鴉飛起,觸景生情,便想起了這首曲子,算是給自己的遭遇討個口彩。

這曲子擬於寒鴉,所以旋律上多收角音,以奪羽韻,好似在描摹反哺、爭巢、振翅、夜鳴之事。朱瞻基的琴藝學自舅舅張昶,講究心韻合一。他彈著彈著,心意完全沉浸下去。他想到遠在京城不豫的父皇、處境不明的母後、立場不清的兄弟及那已化為飛灰的大伴,手指掏撮潑剌,流瀉出一種強烈的情緒,人、曲與琴三合為一。不知何時,撫琴之人的眼角有瑩瑩的淚光閃過。

吳定緣雖聽不出所以然,但覺得琴聲勉強算是響亮,便不再出言催促,把目光放回到那間荒蕪小廟去。

待得朱瞻基一曲即將彈畢,那小廟裡忽然有了動靜,好似有什麼鬼魅一閃而過。於謙嚇得一激靈,剛要提醒太子,卻被吳定緣攔住。

“把雙手舉起來,不要動。”吳定緣嚴厲地下了命令,“這裡的主人,疑心病可不輕。”

於謙和蘇荊溪隻好學著他的樣子,伸直兩條手臂,高高舉起。過不多時,他們的頭頂沙沙作響,什麼東西躥上了槐樹頂。

朱瞻基彈完一曲,右手習慣性地從一徵撫至七徵,然後輕輕壓住琴弦,吐出一口氣來。兩側的四棵槐樹上,突然竄出四條白色巨蟒,形體在黑夜中清晰可見。蘇荊溪“啊”了一聲,卻被吳定緣按了回去。

蘇荊溪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這不是蟒蛇,而是四條白色的粗麻布條,直直沿著槐樹乾垂下來。布條突然扭動幾分,數十個人影從樹頂順著布條往下溜。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乾淨利落,一下子就落到地上,把他們幾個團團圍住。

“白龍掛?!”

於謙驚叫一聲。他嗓門本來就大,槐林一震,令那些剛落回樹枝的群鴉重新驚起。

幾乎就在於謙驚叫的同時,富樂院三曲裡一個更大的聲音也炸裂開來。這聲音洪若霹靂,令院廳裡擺的幾株道州蘭瑟瑟發抖。

“快說,你的相好吳定緣在哪裡?!”

朱卜花惡狠狠地質問道。那張可怖的腫臉,像極了《目連救母》寶卷裡的地獄惡鬼。紅玉被他的大手扯住胸襟,被迫在近距離與這張鬼臉對視,驚慌地連連搖頭。

朱卜花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他摣開五指,狠狠扇在紅玉的臉上,然後一腳踹翻在地。

童媽媽在一旁臉色鐵青,她隻道那幾個人是些形跡可疑的小賊,沒想到居然是在逃的欽犯,而且還惹來了一位禁軍統領。看這韃子勢若瘋狗,童媽媽忍不住擔心,彆說賞錢的事,自己搞不好也會被紅玉牽連,瓜蔓抄可不管你是假母還是真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