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4962 字 3個月前

第八章

吳定緣怎麼也想不到,攔住去路的居然是自己的父親。

吳不平還是今晨出門的那一身公門裝束,頭紮平頂巾,一襲皂色盤領服,足蹬薄底皂靴。這許多年來,他總是穿著這一身在南直隸地麵奔走。這頭鐵獅子在此時此地出現,透露出的信息卻意味深長。

扇骨台的哨位安排、長安街的神秘缺席、糖坊廊的詭異現身、妹妹的離奇失蹤……無數碎屑,在吳定緣腦海中迅速拚湊成一根醒目大梁。

“今天的事,原來您也參與了。”吳定緣的聲音很平靜。

“不,我……”吳不平想要辯解,卻猛然噎住。他注意到兒子的眼神變了,犀利而清澈,他太熟悉了,那是一種洞悉真相的眼神。

鐵獅子在南直隸號稱“神捕”,其實真正斷案如神的是背後這個廢物兒子。此前許多奇案大案,都是吳定緣暗中指點,吳不平才得以賺下偌大名頭。吳不平記得,每一次指破迷津之際,吳定緣的雙眼裡都會退去迷茫,變得透亮。

所以當吳不平再次看到那眼神時,便知道什麼都瞞不住了。他索性狠狠揮動鐵尺,避開這個話題,問:“你身後是太子?”

“是。”吳定緣回答。

“定緣,到我這邊來吧。”吳不平伸出手去,語氣中帶著一絲懇求。他不知道吳定緣怎麼會和太子攪到一塊去,但眼下這個局勢,絕不是個好選擇。

吳定緣站在原地沒有吭聲,在他身後的於謙卻呆住了。前方堵截的人,居然是一直不見蹤跡的應天府總捕頭吳不平?也難怪,除了鐵獅子,誰能在短短半個時辰內找出於謙的住所,並循跡跟過來?

更令於謙恐懼的是,他想不出任何一個吳定緣會拒絕拉攏的理由。

論親疏,吳定緣重視家人遠甚太子;論利益,這篾篙子隻認鈔銀不認忠義;論安危,眼下敵眾我寡。無論怎麼想,於謙都覺得吳定緣會立刻投奔過去。他緩緩抬起雙臂,琢磨著拚死先擋一陣,讓太子掉頭趕緊跑。

這時吳定緣開口了:“爹,玉露呢?”

“我不知道。”吳不平的嘴角一僵。

吳定緣露出全盤了然的神情,歎了口氣,道:“太子生死不關我事,交出來也無妨。可您是老公門,怎麼還看不透?交出太子以後呢?您覺得那些人會讓咱們合家團圓?”

尋常綁匪,收了鈔銀都往往撕票了事,遑論是皇位之爭。那些人既然敢綁架吳玉露來脅迫鐵獅子,在事成之後隻會全數滅口,消弭變數。

“那你讓我怎麼辦!”吳不平痛苦地低吼了一聲,彎下腰來。他的麵孔比平常憔悴了不止十歲,一看便知承受著極大的煎熬。吳定緣上前一步,道:“幫富不如幫窮,救窮不如救急。不如您過來,父子倆一並保著太子離開南京,咱家還有一線生機。”

若有半點可能,吳定緣也不願意說這種話。自己眼看就要脫離泥沼,父親和妹妹卻陷進去了,他不得不在兩種極糟糕的選擇裡選出一個。

吳不平聽到兒子的建議,慘然地搖搖頭,道:“若他們發現我有半點異動,那你妹可就完了……”這時鐵獅子身後傳來紛雜的腳步聲,還有一個粗嗓門高聲喊著:“鐵獅子,瞧見他們沒有?”

吳不平聽到催促,咬緊牙關一晃鐵尺,道:“定緣,你若心疼你妹妹,就先讓開。待得此間事了,咱們再說彆的。”

朱瞻基在後頭聽得真切,他咳嗽了一下邁步向前,打算幫吳定緣解開這個局麵。太子紆尊降貴親自招攬,一個捕頭還不納頭就拜?不料,他還沒張嘴,吳定緣卻頭也不回地暴吼道:“滾開!”

在狹窄的門洞裡,這一聲雷吼震得嗡嗡作響。朱瞻基大為羞惱,正要發作,卻被於謙按住了肩膀,道:“殿下,這裡太危險,您還是往後退吧。”朱瞻基看看於謙神情嚴厲,隻好悻悻退後。

於謙勸退了太子,擔心地朝前望去。吳定緣那瘦高如竹篙般的背影,此時正微微抖動著,可見他的內心不比對麵的父親平靜多少。可於謙不敢插嘴,因為這是一個近乎無解的難題。

可惜如今已沒時間讓他們父子慢慢商量了。對麵好幾個人出現在鐵獅子背後,那個粗嗓門惡狠狠道:“鐵獅子,對麵是誰?怎麼還不動手?”

借著燭光,吳定緣看到這幾個人袍襟上都繡著一朵白蓮,不由心中一緊。他們敢公開穿這種衣袍,說明朱卜花和白蓮教已經聯手了。吳不平搗毀過十幾處白蓮香壇,與信眾仇深似海,怕是功成也難身退。

吳不平被身後的白蓮教眾一催促,被逼無奈,隻好挺身撲了上去。兩把鐵尺“鐺”地撞在一處,吳定緣大叫了一聲“後撤”,且戰且退。

一時間,正陽門的門洞裡一片混亂。於謙護著朱瞻基,蘇荊溪急速後退,吳氏父子在中間鏗鏘對決,一群白蓮教眾在後頭提著燈籠,追著吳不平步步進逼。好在門洞狹窄,對方無法一擁而上,真正交手的隻有吳家父子。

兩人“虛與委蛇”地打了半天,在錯身的瞬間,吳定緣突然低聲說了一句。吳不平手裡的攻勢不減,表情卻變得微妙起來。

太子一方不斷後撤,很快便退過門洞中段,白蓮教眾洶洶追擊,緊隨其後。吳定緣趁著吳不平一個收招的空當,突然把鐵尺向上方拋去。他手腕加了一點旋勁,那鐵尺化為鋒刃旋轉著上去,很快黑暗中傳出繩索被割斷的噝啦聲。

吳定緣今天第一次穿過正陽門時,注意到在門洞中段的正上方,懸著一塊采自幕府山中的巨大石條。石條被幾根麻繩垂吊在那裡,工匠們還沒來得及完成最後的拱頂鑲嵌。他剛才已經盤算好了,一退過中段,便用鐵尺斬斷麻繩,這塊巨石便會阻斷正陽門的通路及白蓮教眾的視線。

情急之下,這是唯一的破局之法了。

吳定緣在拋尺割繩的同時,嘶聲大喊:“仔細了!”隨著他的叫喊,一個無比沉重的巨大黑影,像千斤鐵閘一樣朝吳不平和白蓮教眾們砸下來。

吳不平聽到兒子叫喊,身形驟然疾進,堪堪衝出巨石籠罩的範圍。他腳步一停,稍鬆了一口氣,卻沒聽到預期中大石落地的巨響。鐵獅子急忙回頭,卻看到那大石塊被牆壁上伸出的一截竹梢頭卡住,懸在了半空。

石底下的白蓮信眾本來蹲伏在地抱頭等死,一看居然死裡逃生,手腳並用拚命朝這邊爬過來。

吳定緣沒料到居然會出這樣的意外,一切算計皆落空。這時他看到吳不平在黑暗中衝自己伸出右拳,用力一握。

他小時候每次父親出門辦案,都會做這麼一個手勢,表示一定會平安歸來。這是多年以來父子之間的默契。吳定緣瞳孔一縮,一瞬間便明白他要做什麼。

吳不平後轉回身去,弓腰鑽到石頭底下,雙臂抬起去晃巨石下緣。竹梢隻是臨時打進牆麵,不甚牢靠,被他這麼一晃,很快便承受不住壓力,“哢嚓”一聲斷裂開來。失去依托的巨石再度往下墜去,吳不平想要趕緊倒退著往外走,眼看上半身已伸出去,身形卻猛然一滯,被那個粗嗓門的白蓮信眾一把拽住褲腳,喊道:“鐵獅子,你要乾什……”

吳不平下意識回身去踢,可此時巨石已轟然砸落。

漆黑的門洞裡,響起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爹!”吳定緣飛撲到麵前,卻隻來得及托住吳不平的上半身,他試圖拖拽一下,卻根本拽不動。老人腰部血肉模糊,整個下半截身軀全被死死砸在石下,形同腰斬一般。

鐵獅子嘴角沁著鮮血,痛苦的表情中卻帶著一絲欣慰:“這……這樣也好,隻有這一個辦法,可以保……保住你們兩人平安。”

目睹鐵獅子作為的白蓮教眾都被砸成了一團血肉,沒人知道他和吳定緣的關係。後麵的人再追到現場,隻會以為是鐵獅子追捕太子途中不幸罹難,自然也就沒有殺死吳玉露的理由了。

破局的唯一辦法,不是讓巨石砸下來,而是讓巨石砸死吳不平。

“蘇荊溪!蘇荊溪!快來!”吳定緣從來沒如此失態過,他抱著父親,發狂似的喊著女醫師的名字。蘇荊溪迅速趕過來,可隻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表示回天無力。

“你要錢嗎?我可以都給你!你不是要朱卜花死嗎?我去乾掉他!你救救他……救救他!”絕望而尖厲的聲音從顫抖的嘴唇裡擠出來,吳定緣整個人幾乎陷入譫妄。蘇荊溪拍拍他的肩膀,輕歎道:“你爹一息尚存,不要浪費時間在彆處。”

吳定緣垂下頭,重新把視線放回到吳不平身上。隨著海量的鮮血從石塊與地麵之間的縫隙湧出,老人的臉色在迅速崩垮。可他還掙紮著支起脖頸,對著兒子說道:“我……我有一件事,從來沒跟你說過……”

“爹你彆說了,我知道,我知道!”吳定緣伸出手去,環住鐵獅子的頭顱,聲音顫抖著,“我不是你親生的,我十年前就知道了!”鐵獅子眼神一凝,先是釋然,旋即又變得感慨:“難怪你從那時起就……也好,可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喀喀!紅……紅玉……”

吳不平還想說些什麼,可大量的鮮血衝入喉嚨,嗆得他說不出話來。吳定緣握住他逐漸冰涼的手,似是在哀求:“爹,你彆走,咱們一起去把玉露救出來!”

聽到這句話,鐵獅子的嘴角微微露出一絲欣慰,然後便永遠停在了這個表情。吳定緣環擁著父親,也似永遠停在了這一刻。於謙走過來,他想提醒吳定緣得早點離開,可腹中縱有千句典故與辭藻,一看到篾篙子那張枯槁悲慟的麵孔,一時竟也說不出話來。

這時門洞內側傳來腳步聲,兩團燈火從外麵照了進來。這應該是剛才那兩個守軍聽見動靜,提著燈籠進來查看。

朱瞻基眯起眼睛,朝燈火方向望去。剛才他一直排在隊尾,眼下形勢逆變,他反倒成了直麵敵人的最先鋒。吳定緣肯定指望不上了,於謙的戰鬥力也堪憂,這兩個守軍隻能靠自己來擺平。

不知為何,他的內心浮現出的居然不是恐懼,而是一陣雀躍。

很多人都會有意無意忽略這一點:他朱瞻基可不是在深宮裡養尊處優的柔弱東宮,實打實跟著太宗的王帳掃過北,在沙琿原領略過風沙,在庫楞海射過黃羊,單騎涉水渡過洶湧的西陽河,在忽蘭忽失溫還見識過瓦剌的縱橫鐵騎。

相比起北方那些粗糙凶蠻的韃子,這些南京守軍柔弱得像是娘兒們。

守軍顯然還不知道這邊情況,還當有意外發生。他們提著燈籠左晃右照,首先看到的是那個戴著枷板的犯僧站在門洞當中,看不到表情。一個守軍問聽見響聲沒有,那個沙彌點點頭,拘著雙手朝裡麵一指,說石頭掉下來了。

兩個守軍知道門洞裡吊著一塊大石,沒想到它居然在自己當值時砸了,一陣抱怨。他們走過犯僧身旁,正要往裡去查看。朱瞻基突然雙臂一抖,束手的鎖鏈“嘩啦”一聲掉在地上,那兩塊木枷也應聲裂開。右邊一塊掉落在地,左邊一塊則被他用左手拿住,狠狠地朝著其中一個守軍砸去。

那守軍哪裡料到這犯僧竟突然發難,後腦勺被碩大的一塊榆木板子砸中,哎呀一聲被直接砸暈倒地。另外一個守軍聽到聲音,急忙回頭。朱瞻基本想趁燈影晃動之際故技重施,可他右肩畢竟受了重傷,剛才那一下左臂發力牽動了全身肌肉,痛得沒法再用力氣。

守軍一見同伴被和尚打昏,立刻抽出佩刀撲過來。朱瞻基動彈不得,暗罵了一句“狗驢卵子”,準備閉眼待斃。可他猛然聽得一聲“砰”,守軍應聲倒地,身後的蘇荊溪放下另外一塊枷板,把額前的亂發撩了幾撩。

可惜她力氣太小,守軍倒而不暈,朱瞻基快步上前,用腳狠狠踢向那倒黴家夥的太陽穴,才算了事。他正要開口讚揚蘇荊溪果決,她卻先指了指那邊。

朱瞻基登時醒悟,解決這兩個人隻意味著危機暫時解除。正陽門另外一側的白蓮教眾,繞路趕到不會太久,城裡的勇士營也隨時可能趕到,必須儘快撤離。他衝那邊喊了一嗓子:“於謙?”

於謙低聲道:“再等等。”

朱瞻基濃眉一蹙,捂著傷口邁步走了過去。他看到吳定緣癱坐在巨石旁邊,保持著抱住父親的姿勢,一動不動。無論於謙在旁邊說什麼,他都沒反應。

“吳定緣,你看著我。”朱瞻基喝道。

於謙覺得太子有點過分,正要開口,卻被瞪了回去。

“吳定緣,你抬起頭,看著我!”

吳定緣緩緩抬起頭。據說,人過於悲傷時,會淹沒掉其他一切情緒。這一次他直視太子,太陽穴僅僅隻是跳動了幾下,不似之前那麼痛楚了。

“你爹已經死了,我爹恐怕也快了;你妹下落不明,我娘親也生死不知。我非常清楚你現在有多難受,因為今夜本王失去得比你更多。”朱瞻基的聲音很平淡,可每一個字的發音都咬得極重,仿佛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吳定緣沒有作聲,但也沒把視線偏開。

“一看到你這副德行,就想起剛才的我。不過你放心,本王不會像於謙剛才罵我那樣罵你,你聽不懂。我也不打算罵你窩囊廢,估計這種話你都聽膩了。”朱瞻基略帶嘲諷地抬起下巴,“本王給你說一個故事。

“我小時候跟著皇爺爺去討伐北元,有一次在大漠趕上一場大沙暴,我和護衛們失散了。一人單騎,水糧罄儘。這時我碰到一個韃子牧民,我們倆一起往外找。整整五天五夜,我好幾次都絕望了,可他總能找到辦法撐下去。渴了就喝尿,沒尿就從牲口糞便裡擠汁;沒吃的就吞石龍子、牛皮腰帶。他在做這些事時,總絮叨著一句韃子語。後來我回到大營請教邊軍,才知道那句話的意思:長生天是偏心的,所以狼和羊都得拚命。

“我嫌這話拗口,就改成了天道不公,人心不棄。聽清楚了嗎?天道不公,人心不棄!”朱瞻基像是說給吳定緣,又像是說給自己聽,“剛才的我,還有現在的你,要是真一氣之下死了,豈不是正中了那些賊人的下懷。憑什麼他們壞事做儘,卻要我們承擔後果?憑什麼?老天爺做事瞎了眼,若我們自己還不抗爭,那還有什麼指望!”

說到這裡,朱瞻基回過頭:“拿香爐來!”

於謙趕緊從懷裡取出那隻香爐,擱在地上。朱瞻基提著爐耳,遞到吳定緣跟前,道:“本王適才對著這爐子發誓,無論劫難幾重,絕不放棄,誓擒凶頑。你若也有此心,我願意分你一炷香,於此爐共誓,如何!”

話是問詢,語氣卻不容置疑。朱瞻基目光灼灼地盯著吳定緣。後者一邊喃喃著:“天道不公,人心不棄;天道不公,人心不棄……”一邊猶猶豫豫地放開鐵獅子的上半身,把右手慢慢伸過去。

他記得,這小爐子是來自幾年前的一起盜銅案。有個暹羅商人運來的一批風磨銅被盜,吳定緣暗中定策,吳不平領銜追查,父子攜手把案子在短短三日內給破了。商人為表感激,捐了幾件銅器獻給應天府,大器被知府老爹留下,吳不平分得一個銅香爐。父子倆一商量,乾脆給吳玉露做了生日禮物。

吳定緣至今還記得妹妹收到禮物時的驚喜表情。她正和一群閨密玩調香,每天都把爐子擦得鋥亮,沒事就試香,屋子裡總是彌漫著奇異的香味。他永遠搞不明白,那些玩意聞起來差不多,妹妹怎麼能分辨出彼此差異。吳不平也是一臉懵懂,這成了父子倆永遠解不開的謎。

隨著手掌逼近爐邊,昔日的畫麵不斷在他腦中閃回。當掌心即將觸到爐耳之時,吳定緣突然扯下裹傷的棉布,露出掌心被蘇荊溪刺穿的傷口,直接貼到了香爐敞口的鋒利邊緣。鮮紅的血跡從傷口滲出來,在如金粟一般的銅皮表麵留下一抹朱痕。

“我吳定緣以血代香,就此起誓。我會為我爹報仇……”吳定緣啞著嗓子,一字一頓地道,手掌不停摩挲著爐邊,仿佛隻有更多的鮮血才能讓誓言變得更加有力。

朱瞻基俯身把香爐接過去,拍拍他的肩膀,道:“好了,走吧!”

吳定緣挪起身子,輕輕地把父親的半截屍身擱下。吳不平下半身被石頭壓得死死的,無論如何是拽不走的,何況若他的屍體不留下來的話,吳玉露會有危險。

蘇荊溪上前要替吳定緣重新包紮傷口,他卻擺了擺手,扶著巨石挺直了身體,朝著出口望去。黑暗中他的雙眸閃閃發亮,似乎正自蛻去慵懶的殼,露出鋒芒來。

“去北邊。”他啞著嗓子道。

“為什麼?”於謙一怔。正陽門幾乎可以算是留都最南邊,眼看距離出城隻有幾丈距離,現在卻要重新返回城裡,未免太折騰了吧?

“你都嫌折騰,白蓮教和勇士營自然更想不到。”吳定緣道。於謙聽明白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這也是兵法裡常說的。

“可是,北邊太寬泛了,總得有個具體的去處吧?”蘇荊溪問。

“富樂院。”吳定緣又翻出一把備用的鐵尺,插回腰間。

於謙聽到這個名字,捧著香爐的雙手一顫,表情像是被塗了一層白及漿子。那不是吳定緣在教坊司相好的窯子嗎?這時候還要去那兒?他正要說什麼,卻被朱瞻基伸手攔住,道:“你去富樂院,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吳定緣點點頭。朱瞻基嚴肅道:“去那裡,對我們離城有幫助嗎?”吳定緣猶豫了一下,又點了點頭。

“好,用人不疑,聽你的!”朱瞻基做出了決斷。於謙看看太子,又看看吳定緣,終究還是沒說什麼。

他們離開不久,昨葉何趕到了正陽門外側。城門洞子內外已亂哄哄聚了很多人,有白蓮信眾,也有勇士營、城門衛與五城兵馬司的人。他們各自站成一個圈子,不時向彼此投去充滿敵意的一瞥。這時一個男裝麗人大喇喇地走過來,立刻把視線全吸引過去了。

昨葉何亮出朱卜花發的腰牌,卻沒著急進去。她先從懷裡掏出一包荷葉,好整以暇地剝開,荷葉裡包的是剛蒸得的糯米茶糕,長長一條盤好。昨葉何先趁熱咬上一口,芝麻、核桃、桂花的香氣一起噴湧而出,就著糯米香甜,讓她全身毛孔都舒張開來。

她從小就堅信,甜是神之膽。尤其在麵對極端複雜的局勢時,隻有攝入足夠多的糖分才能保持清醒,做出決斷。

幾口吃完茶糕,昨葉何把荷葉一扔,彎腰鑽進城門洞子。裡麵支起了十來個燈籠,把甬道照得燈火通明,狹窄的空間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那塊奪走人命的巨石已被強行撬起一角,可以勉強看清底下的情形。石下是好幾攤爛糊血肉,狀如地獄。周圍的人幾乎要嘔出來,昨葉何卻饒有興趣地蹲下身子去觀察,甚至還把頭往裡探了探,想去看清某一攤血肉上被壓扁的頭殼。

“鐵獅子呢?”昨葉何站直了身子。

“在另外一側,壓毀了一半身子,死了。”一個壇主恭敬地回答,“據跟隨鐵獅子的信眾說,他們當時繞到正陽門外側堵截,在門洞裡與敵人發生了交手。鐵獅子衝在最前頭,王壇主和其他幾個人緊隨其後,結果這一塊巨石莫名落地,把他們都給砸死了。”

“一代留都神捕,居然就這麼沒了,嘖,有點浪費。”昨葉何惋惜地感慨了一句,又問道,“這麼說,對方已經跑了?什麼都沒留下?”

“是,我們在正陽門另外一側隻發現兩個被打暈的守軍。”

昨葉何扇動著手裡的荷葉,陷入沉思。對方居然會利用未修完的巨石,這確實出乎了她的意料,看來太子身旁除了於謙,可能還有另外一個人。這人應該對南京非常熟悉,而且搏擊之技不差。

到底是太子的舊識,還是於謙找來的幫手?

她決定再看得仔細點。昨葉何身為佛母座下的護法之一,深諳人性之妙,她相信隻要能推測出對方身份性情,便可推演出其行事軌跡,如觀其肺腑。

她吩咐左右設法把巨石撬得大一點,露出勉強可供一人通行的縫隙。昨葉何身材細長,恰好能從這縫隙裡鑽過去,她就這麼蹭到了巨石的另外一側,靴子上已沾滿了濕漉漉的肉泥,甚至還沾了一截不知誰的腸子。對麵也有幾個守衛舉著火把,他們見到這女人踩著血汙鑽出石縫,還毫不介意地抬起靴子在地上刮腸子,臉色都有些敬畏。

她清理完之後,第一眼便看到仰躺在地上的鐵獅子。他雙目緊閉,上半身尚算完整,下半身卻血肉模糊,爛不成形。看著這屍首,昨葉何習慣性地用食指指甲戳住太陽穴,輕輕碾動,微微的痛楚令思緒更為敏感。

她開口問道:“鐵獅子的屍首,你們動過沒有?”

“沒有,上頭隻讓我們在這裡守著,什麼都不讓動。”守衛老老實實地回答。

昨葉何俯視片刻,突然轉頭對守衛道:

“我剛才看了巨石下的那些信眾遺骸,都是俯臥壓亡。如果鐵獅子是向前追擊,應該也是趴著死去才對——他是怎麼做到仰麵而死的?”

守衛們麵麵相覷,不明白這女人為何突然問出這麼一個問題。數息之後,他們才反應過來,她根本不是跟他們講話,而是對著他們背後的黑暗。

守衛們急忙回頭,看到身後甬道裡站著一個高大男子,短打薄衫遮不住他一身虯結的肌肉,一道粗大的傷疤橫貫整個額頭,看上去好似頭蓋骨被掀開一般。更可怕的是,他們竟沒發現這人是何時靠近的。

男子沒有立刻回答昨葉何的問題,他緩步走過來,蹲到巨石前,用手摸了摸地麵半凝固的血跡。昏黃的燭光映照下,血麵有些凹凸,能看出幾枚腳印的形狀。

“鐵獅子應當在巨石下落前就衝過來了,不知為何又突然掉頭跑回去,然後倒退不及,被砸到雙腿。”男子的聲音渾厚如鐘,胸腔在嗡嗡震動。

昨葉何“撲哧”一聲笑起來,道:“他莫不是中了邪?”

“鐵獅子我是了解的,他這麼做一定有原因。”大漢伸出兩個指頭,“血中的腳印有兩個人的,另外那個人很可能與鐵獅子關係密切。”

“關係密切,你怎麼知道的?”

大漢扳動吳不平的屍體,後肩位置露出一排血指印,道:“鐵獅子臨終前,是被他抱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