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5930 字 3個月前

第六章

“於謙?”

這個聲線太獨特了,朱瞻基即使意識模糊,也能分辨得出來。這個聲音,總給人一種堅定的安全感。朱瞻基唇間發出一絲釋然的歎息,鬆弛著身子倒了下去。

於謙一時慌了手腳,趕緊把太子攙扶到一張光滑的石台上,然後端來一隻陶製燭台。太子的狀況讓他莫名駭然,一身濕漉漉的奉禦服不說,肩上居然還插著一根箭!過去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殿下不是在皇城被好好地保護起來了嗎?

於謙還未細思,屋外忽然傳來一陣騷動,紛雜的腳步聲、嗬斥聲、女人的叫嚷聲和嬰兒的啼哭聲混在一處。於謙回頭看向太子,心想莫不是有反賊追過來了?可哪兒來的反賊如此大膽,居然還敢沿戶搜查?

突然門板響動,傳來一陣粗暴的拍門聲。於謙過去打開門,兩邊都愣了一下。原來拍門的那位勇士營的小校,於謙見過,正是他之前在玄津橋前讓出了坐騎給於謙。

小校也認出了於謙,態度變得溫和了一些,道:“我們在搜尋一個從皇城逃出來的奉禦,請問有沒有看到?”於謙搖搖頭,表示一直在裡間忙活。小校皺起眉頭朝義舍裡探看,問這屋子裡是否還有彆人。於謙道:“還能有什麼?今天在玄津橋擊斃的那個白蓮教徒就躺在這裡,我正在驗屍。”

說完他略略讓開半個身子,讓小校看到躺在石台上的那具屍體。於謙麵相端方憨實,很容易取信於人。小校隻掃了一眼那屍身,便無疑心,做了個打擾的手勢便轉身離開了。

於謙直到確認周圍再無動靜,這才回轉到石台上,把那具屍體翻平,露出藏在另一側的朱瞻基。

他對小校說的,並不算謊話。於謙離開了蘇荊溪家之後,本來心急火燎地趕往皇城,可到了西華門前便被擋住了。勇士營拒絕任何人入內,即使有過城鐵牌也不行。於謙彷徨無計,決定先來附近這間義舍檢查一下白蓮教徒的屍體,看能不能找到強有力的線索,說服守軍放他去見太子。

他萬萬沒想到,太子居然親身闖進義舍,而且身後的追兵居然是勇士營。於謙想破腦袋,也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惜朱瞻基此時的狀態十分糟糕,沒法做出解釋。於謙知道這時候不能拔箭,隻得先把露在外麵的箭杆鋸斷,然後去隔壁的更夫鋪裡討了一碗撒滿生薑的熱水,給他強行灌了下去。太子的喉嚨裡發出一聲呻吟,總算把一口氣吊了回來。

於謙問他怎麼回事,朱瞻基簡略把皇城裡的變故說了一遍。於謙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道:“寶船之案果然與朱卜花脫不開乾係,這韃子真是好大的狗膽!殿下勿驚,我這就去通報南京諸衙署,會同誅殺此獠!”

朱瞻基虛弱地搖搖頭。於謙想起太子對南京官場缺乏信任,又一拍台子,道:“那我護送您出城,去孝陵衛,去龍江水師,或者去中都鳳陽。我就不信他能把整個南直隸都收買嘍,屆時大旗一舉,四方勤王,他一個韃子難道還想對抗堂堂王師?”

於謙的聲音慷慨激昂,震得義舍的大梁微微顫動。朱瞻基卻露出苦笑,道:“不成,來不及的。我……我要回京城。”於謙有些不理解,明明一紙檄文就能解決的事,何必要跑回京城?他還要再勸說,卻看到兩行淚水從朱瞻基眼裡淌出來。

初時淚水還隻是涓涓細流,很快便如汩汩泉湧。太子就這樣癱躺在石台上,無聲地哭泣著,仿佛心裡的悲慟憋到了極致,終於衝垮堤壩,一瀉汪洋。

於謙一時慌了手腳,不知自己哪句話說錯了。朱瞻基哭過一陣,扭過頭來,指了指自己懷裡,露出一枚魚筒。於謙認出這是皇家文書,不太敢去碰觸。直到朱瞻基示意他開啟,他才恭敬地拿出魚筒,從裡麵抽出一封書信。

展卷才讀了一句,於謙的肩膀便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信裡的內容很簡單:五月十一日庚辰,上不豫,召太子即刻歸京。落款時間是五月十二日(辛巳)。

於謙知道,天子體態肥胖,確實健康有差,但這麼急著把剛到南京的太子召回去,隻怕這“不豫”非同小可,很可能是大行之兆……這才登基不到一年啊。

難怪太子哭得如此傷心,自己方在南京遭遇叛亂,猛然又得知父皇病危,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於謙惶恐地看向太子,隻見對方擦了擦淚水,太子沙啞著聲音道:“你仔細看看落款。”於謙又急忙低頭去看,果然在這書信裡發現了蹊蹺之處。

這種關乎帝位更替的詔書,須有皇帝指定的顧命大臣副署其下。可這封書信的末尾並沒有楊士奇等幾位大學士的名字,反而留了一個張皇後的鳳款——這可太離奇了,張皇後是朱瞻基的生母不假,可儲君已然成年,用不著母親垂簾代政。張皇後一向有賢名,怎麼會在這等大事上亂來?

這一封書信無論書寫、行文、裝幀還是留款,都透著一絲焦慮和匆忙。這不像是內閣合議、翰林撰稿的正式文書,更像是什麼人在情急之下匆忙發出的。

一個荒唐的念頭在於謙腦海裡閃過,他看向朱瞻基,從對方的眼神裡看到了同樣的猜測。

莫非宮中生變,張皇後出於某種原因無法言明,隻好倉促發出這一封錯謬百出的書信,借落款來提醒太子。

把堂堂一位皇後逼到這地步,京城局勢得危險成什麼樣?難道說,天子之疾恐怕和寶船爆炸一樣,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為之?於謙的腦海裡,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可怕的念頭。

他忍不住開始推算起日子來。太子在五月三日離京,八天之後,也就是五月十一日,天子突然不豫;又過了七日,五月十八日,留都龍船被炸。天子和太子可以說是幾乎同時遭遇危險,這恐怕不是什麼單純的“屋漏偏逢連夜雨”,而是一個大陰謀的兩個關鍵節點。

想到這裡,於謙感覺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從書信湧入指尖。皇上在京城龍馭賓天,太子在南京屍骨無存,那個幕後黑手的終極目標呼之欲出:

帝位,虛懸。

電閃雷鳴之中,一條橫跨兩京的猙獰巨龍,顯出了它真正的形體。

朱瞻基一陣苦笑。皇家之人對權力的敏感是天生的,他在長樂殿剛一拿到這封書信,便覺察到自己身處極大的危險中。可是他不敢有任何表示,隻能強做隱忍,對朱卜花略做試探,並在確認對方立場之後,當機立斷地逃離。

事實證明,這個決斷是正確而及時的,否則現在朱瞻基已化為又一具深埋宮城之下的皇族屍骸。說來諷刺,想通這些事之後,他總算明白朱卜花為何叛變了。隻有帝位之爭,才有足夠的誘惑讓這等耆宿宮臣動搖。

“於謙,你在想什麼?”朱瞻基忽然問。於謙猛然回過神來,略做猶豫,方才答道:“臣……臣正在觀摩璽印。”

“璽印?”

朱瞻基一怔。他急忙重新去審視書信,才發現之前有一處細節漏掉了。這書信末尾處的璽印,居然用的是一方“皇帝親親之寶”,魚筒開縫也蓋著同樣的印信。

於謙身為行人司行人,齎旨傳詔乃是本業,對這方麵特彆敏感。大明寶璽一共有十七枚,各有功用不同。比如“皇帝奉天之寶”,用於郊祀、祭禮;“皇帝尊親之寶”,用於上尊號;“皇帝之寶”,用於發布詔書和大赦天下。而這一枚“皇帝親親之寶”,專用於天子給各地藩王的詔諭敕書。

急召太子歸京的詔書,論理該用“天子行寶”或“天子信寶”,還要另外在魚筒開縫處加蓋“丹符出驗四方之寶”。在這種場合使用“皇帝親親之寶”,實在不倫不類。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於謙低著頭,斟字酌句:“臣眼觀璽印,心思天家玉牒。”

他說得隱晦,可朱瞻基聽懂了。玉牒用來記錄皇室宗譜,張皇後在書信後加蓋藩王專用的“皇帝親親之寶”璽印,恐怕不是亂蓋,而是在暗示這一次的宮變來自某位藩王。

藩王?朱瞻基聽到這裡,眼皮一跳。

洪熙皇帝除了太子,計有九子:一子早逝,一子病弱,四子尚幼,成年者共有三人:老二鄭王、老三越王與老五襄憲王,但他們還未就藩,一直留住京城。其中老三朱瞻墉與老五朱瞻墡,乃是與朱瞻基一母所生,都是張皇後的嫡出子息。倘若洪熙皇帝和太子都去世,按順位該是他們兩人中的一人承繼大統。

誰從這一場橫跨兩京的變亂中得益最大,誰就是幕後主謀。可兄弟鬩牆這種話,於謙一個外臣哪敢說出口,隻好隱晦地指出來。

朱瞻基情緒變得特彆激動,道:“老三和老五才多大年紀?何況以他們的脾性,絕乾不出這種事……”他身體一挺,一不留神扯動了肩上的箭傷,疼到眼前一黑。於謙趕緊去扶他,朱瞻基的情緒卻變得更加強烈,道:“楊士奇在哪兒?楊榮呢?還有金幼孜、蹇義這些銀章重臣,到底在做什麼?”

他喊的這幾位不是內閣大學士就是少師,平日參與機務、輔理朝政,影響力在朝中數一數二。洪熙皇帝曾給這幾位賜過刻著“繩愆糾謬”的銀章,因此朝野都以銀章重臣稱呼之。

京城的任何變動,是絕不可能繞過他們的。現如今洪熙皇帝不豫,皇後被迫發出密詔,兩位藩王行止可疑,這幾位股肱之臣卻悄無聲息,他們究竟是被篡位者控製,還是遭殺害,還是參與其中……朱瞻基簡直不敢往下細想。

於謙勸道:“殿下,這些不過妄自揣測而已,先不要杞人憂天。當務之急,臣先帶您去尋個名醫,把這支箭拔了,然後趕緊歸京!”

如今形勢之險,根本不在南京一地,真正的戰場是遙遠的京城。太子若不及時返回,便是萬劫不複。

“算了……兩京之間千裡之遙,趕不及,趕不及……”朱瞻基頹然閉上眼睛。胸中勉力維持的那一縷求生之火,正在逐漸滅散。

寶船爆炸的驚悸、禁軍叛亂的震恐、秦淮水冷的疲憊、肩上箭傷的劇痛、父皇噩耗的悲慟,這一連串打擊已令他搖搖欲墜,身心俱疲,全靠著儲君身份才硬撐到現在。可如今他發現,這一切竟源自自家兄弟鬩牆,最後一根稻草終於飄飄悠悠地壓在了駱駝背上,壓垮了所有的憤怒、尊嚴與信心。

他發現自己之前的艱難求生簡直就是個笑話,京城的變動,已注定了自己的命運。這是個不解之局,再如何努力都沒用了。

於謙急道:“未到山窮水儘,殿下豈可輕言放棄!”

未到山窮水儘?朱瞻基嘴角勉強抽動一下。周遭都是殺意滔滔的叛賊,而他身邊隻有一個小行人陪伴,連玉佩信物都失掉了。這不叫山窮水儘,什麼叫山窮水儘?

“你走吧,讓我靜一靜。”太子無力地擺了擺手,把腦袋側過去,蜷縮起來。一時世間諸般苦難紛遝而至,無邊的絕望漫過石板,漫過意識,殆無可解。

早知道,還不如安坐長樂殿裡,也死得體麵一些。朱瞻基模模糊糊想到了建文皇帝,不知那一位倉皇離開金陵時,是否也和他今日一般心境。慢慢地,太子開始覺得四肢開始變涼,過往二十七年的畫麵一幅幅閃過眼前,在白光中褪色、隱沒,似乎還能聽到縹緲的鐘磬妙聲,也不知道此去是佛家極樂世界,還是道家十方淨土……

吳定緣站在自家房門前頭,臉色比此刻的天色還黑。

這是鎮淮橋西北角糖坊廊的中段。這一帶多是民住廊房,清一色的短簷廬舍帶十步小院。洪武年間為填實京師,朝廷從蘇浙一帶遷來了四萬多戶,並在南京城裡建了幾十片官建廂坊。鎮淮橋是其中一處,所以建築看上去造型整齊劃一,布局井然,不像老房子那麼雜亂無章。

吳不平身為應天府總捕頭,理所當然地占了糖坊廊最好的一個地方。吳家門口幾步開外就是一口甜水井,廬舍後麵還有一條小河溝。此時,這間廬舍卻門窗緊閉,屋內漆黑如墨,一點燭亮都看不到。

吳定緣覺得奇怪,妹妹吳玉露今早還在家裡,雖然她還在貪玩的年紀,可從來不會晚歸。眼下暮鼓都敲過了,她怎麼還沒回來?

吳定緣推開門板。屋子裡乾淨整潔,一看就被用心打掃過。四方木桌上擱著一個繡繃子,蒙著繡了一半的鯉魚戲蓮手帕,一尊敞口精銅小香爐擱在旁邊,爐內是冷的,還沒被點燃過。他走到屋角一個包角大木箱前,扭開銅鎖,裡麵有幾個大銀錠與一遝寶鈔。

數量不對,今天錦衣衛應該送來一百五十兩銀子,妹妹就算有事離開,也一定會把它先小心放在這個箱子裡,不可能擱到彆處。難道有人覬覦這筆巨款,闖入家門?吳定緣心中一縮,可隨即發現也不對。若是遭了賊,怎麼可能隻拿走錦衣衛那一百五十兩,卻把這幾枚銀錠和寶鈔剩下?

蘇荊溪站在他身邊,雙手緊縛,默然不語。她的眼睛始終停留在吳定緣身上,希望能從蛛絲馬跡中得到更多信息。從他剛才推門進來的姿態來看,這間廬舍應該是他的居所,他似乎在找什麼人?妻子?姐妹?母親?

看到吳定緣在屋裡有些慌亂地轉悠,她忍不住開口道:“你看看那方繡帕,金針還插在荷葉邊呢。”吳定緣一臉懵懂,道:“什麼意思?”蘇荊溪道:“三年牡丹五年梅,一輩子的荷難為,荷花是最難繡的花卉之一,非得一氣嗬成。你看那金針還留在繃子上,可見這個刺繡之人隻是隨手擱下,沒打算離開太久。”

聽蘇荊溪這麼一說,吳定緣臉色更黑了。吳玉露沒打算離開太久,結果這時還沒回來,那就更不正常了。

他沉著臉把蘇荊溪拽進屋裡,捆在牆角柱子上,然後徑直走到鄰家門前。鄰居家是個太平府遷來的箍匠,有個喜歡嚼舌頭、聽牆根的婆娘,鄰裡的動靜都瞞不過她。吳定緣敲開門,箍匠和他婆娘以為這個篾篙子是登門借錢的,如臨大敵。直到吳定緣問起吳玉露的事,箍匠才鬆了一口氣。

婆娘說早上還見到吳玉露出來喂雞,兩人攀談幾句,各自回了屋。大概巳時辰光,有一個兵馬司的吏目來收廊房鈔,吳玉露便跟著他離開了。

南京城裡的一應官建廂坊,居民須向五城兵馬司上繳廊房鈔。但收鈔的日子,一般都是每個月的十六日。再說吳不平是應天府總捕頭,這點鈔費早在優免之列。吳定緣一聽,心中便覺不妙。

他腦海裡閃過南京城裡有名的一些喇唬惡少,可他們欺負外鄉人還行,誰敢動鐵獅子的親眷?吳定緣從腰裡摸出幾張寶鈔,問婆娘今天可還看到什麼。婆娘拿過去數了數,塞進衣襟,滿臉堆笑說:“吳老爹也回來過,下午有兩個人抬著一個沉甸甸的銀鞘子過來,在門口喊了半天吳玉露的名字,卻沒人回答,便又抬著回去了。”

婆娘說到這裡,咂了咂嘴,說:“那鞘子裡怕不是有幾十兩銀子。”不防吳定緣猛然抓住了她的雙肩,麵容扭曲得嚇人:“你說我爹回來過?”

“對對,大概午後不久吧,不過沒待一陣就走了。”

吳定緣放開那婆娘,心中翻江倒海一般。午後時分,正是寶船爆炸之後最混亂的時候,吳不平身為總捕頭,怎麼可能有餘暇回家?他回來乾什麼?是不是與妹妹離開有關?

那婆娘還想打聽白天東水關的事,吳定緣沒理她,帶著滿腹疑惑徑直回了屋子。

蘇荊溪老老實實待在牆角,見他垂頭喪氣回來,問他可有收獲。吳定緣沒好氣地喝了一聲“閉嘴”,然後從後廚拿起半壺酒,直接往嘴裡倒去。蘇荊溪道:“冷酒傷脾,你最好加熱再喝。”吳定緣瞪了她一眼,罵了聲聒噪,咕咚咕咚又是一大口。辛辣的酒液灌入胃袋,非但沒能撫平不安,反而激起了一陣煩躁。

父親下落不明,妹妹不知所終,在如此混亂的南京局勢之下,根本無從下手。眼下還被一個囚犯拖累在家裡,必須等於謙上門提人。諸事紛雜,即使用酒精也難以使自己的神經麻醉。吳定緣不由得怨恨起自己來,自從寶船在眼前爆炸之後,一個接一個麻煩盤卷不停,他掙紮得越厲害,被旋渦吞沒得越快。“我知道你現在很焦慮,隻是借酒澆愁愁更愁。與其自己喝著悶酒,還不如說給人聽聽。”蘇荊溪的聲音再一次在黑暗中響起。光聽那從容的語氣,還以為她是在安撫病患,不是什麼階下囚。

吳定緣“哧”了一聲,偏過頭去。蘇荊溪卻不依不饒道:“你黃浮於庭闕,赤現於蕃蔽,一看就是酗酒之症。而且下極青焦,眉宇團結,必有鬱結之情。”

“什麼鳥話,聽都聽不懂!”

蘇荊溪歎了口氣,道:“就是說,你這個麵相,一看就是隱藏著很重的心事,又無處排遣,隻能常年借酒壓製。以你的年紀,居然積出如此之重的鬱氣,可是不太尋常。”

“不要囉唆了,我可沒診金給你!”吳定緣不耐煩地打了個酒嗝,懶散地斜靠在門框邊上。

“你剛才發現親人不在,第一反應便是去後廚找酒喝,可見一遇麻煩事便會酗酒逃避,已成習慣。這樁心事,藏了許多年吧?”蘇荊溪饒有興趣地分析起來。她如此熱心,一來是職業使然;二來掌握的情報越多,才越有利於她判斷局勢,借此脫身。

吳定緣似乎是被這分析戳痛了,他盯著蘇荊溪,道:“醫者父母心,可沒說醫者是爹娘嘴。”蘇荊溪見他開了口,心中一喜,隻要肯交流,總能問出東西來。

“借酒澆愁愁更愁,你若真正想去除煩惱,不如坦誠一些。坦誠以對,心無負累,感覺會好一點……”

她正要繼續引導,不料吳定緣翻出妹妹的一條細紗腰帶,毫不客氣地塞進蘇荊溪的嘴裡,然後坐回到門框前,斜靠著繼續喝。

過了不知多久,屋外忽然傳來數聲狗叫,吳定緣起身朝外觀望,看到一隊鋪兵從院落前飛快地跑過去。過不多時,又有兩支騎隊先後飛馳而過。

這是城裡又出事了?吳定緣仔細回想,剛才那幾隊路過的隊伍,看服色分屬不同衙門,可見這事小不了。他拿起酒壺,又狠狠灌了一口,借著那一股入口的衝勁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再多管閒事了。宗祠前頭長仙草,有事不如沒有好。他現在隻盼著於謙趕緊把蘇荊溪領走,好出發去尋妹妹。

又過了一陣,吳定緣忽然聞到一股腥臭味道,好似是糞水。那味道越來越濃烈,隨之而來的還有嘎啦嘎啦的怪聲。他定睛朝院前看去,隻見一輛騾子牽的大車緩緩開過來。

車後頭拉的是一個加蓋的寬木槽,狀如棺材,但比棺材深且寬,那臭味就是從木蓋縫裡彌散而出的。這是紫姑車,專在南京街巷收集居民家裡的糞水,運出城去賣給鄉下人。不過因為味道過於難聞,一般隻在入夜之後才行動。

糖坊廊兩日前已經收過一次,怎麼又來了?吳定緣狐疑地望著那車,它走到自家院落前麵,居然停住了。一個穿著破爛短袍、頭披白巾的糞工下車之後,直接推開院門進來,壓低嗓音衝屋子裡喊:“吳定緣?”

“小杏仁?”吳定緣一怔,猛然起身。

於謙三兩步衝過來,不容他發問,急切道:“快,快幫我把太子抬進屋裡。”吳定緣嚇了一跳,太子也來了?可是那車旁邊沒彆人了啊。於謙不由分說,拽著吳定緣就朝外走,兩人趕到車子旁,於謙跳上車廂,用一根臭氣熏天的扒鉤挪開木蓋。

吳定緣本以為這一天他已看夠了奇景,可自己還是低估了現實的荒謬。在難以描摹的肮臟糞槽裡,一個人直直地躺在一片汙穢之中,生死不知。他知道那肯定是太子,因為自己的腦袋又是一陣莫名刺痛。

“快!”於謙催促道。吳定緣聳了聳鼻子,幸虧剛才喝了酒,嗅覺有些遲鈍,不至於被熏翻。他伸手抬起太子的腳,於謙抬住頭,兩人齊心協力地把朱瞻基弄出了糞槽,一路運進屋來。吳定緣從四肢關節的反應判斷,太子應該還活著,可不知為何一言不發,任憑他們倆折騰。

正在屋裡的蘇荊溪發覺有動靜,抬眼來看,臉色遽然一變,趕緊又扭過頭去。她無畏生死,不懼威權,可唯獨忍受不了和一個渾身塗屎的家夥同居一簷之下。

“到底怎麼回事?”吳定緣氣喘籲籲地問道。於謙急吼吼地打斷他:“先彆說這個!這附近可有相熟的郎中沒有?”

太子中箭之後,獨自在秦淮河冷水裡遊了數百步,又在滿是糞水的紫姑車裡待了許久。如今肩口裡還有一截箭杆和箭頭,若不趕緊處理,隻怕不用朱卜花搜捕,他自己就死了。

吳定緣搖搖頭:“相熟的有,可靠的沒有。”人心隔肚皮,誰知道醫師前腳來這裡,後腳會去哪個衙門出首。

“那你會不會處理箭傷?”於謙又問。吳定緣雙手一攤,道:“我就是個不入流的捕快,又不是軍陣中人。”於謙眉頭一立,捋起袖子,道:“你家做捕快的,家裡至少有剪子、棉布和刀傷藥吧?我來!”吳定緣瞥了他一眼,道:“有是有,可……你?”

“儒者不為良相,必為良醫。萬物道理相近,總是差不多的。”於謙躍躍欲試,吳定緣總覺得這話不靠譜,可又不想管這閒事。他正要說你們隨便,這時從屋子一角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於謙和吳定緣一起抬眼看去,發現蘇荊溪蜷縮在那兒,麵露痛苦,臉頰浮現出淡淡的緋紅色。她口中塞著腰帶不能呼吸,又不肯聞屋子裡的屎臭味,隻能把自己憋到難抑。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恍然。對呀,怎麼竟把她給忘了?蘇荊溪能在普濟館裡混到升榜,醫術自然是沒的說,何況她還是個階下囚,不虞逃走舉報,倒是個上好的人選。

於謙把吳定緣扯到一旁,悄聲問道:“你審出來沒有?這女人和朱卜花是一夥的?”吳定緣掏出那遝供紙,簡明扼要地把供詞轉述一遍:“她想要毒殺朱卜花,應該不是一夥的。至少我聽不出什麼破綻。”

“不是一夥的就行!”

眼下就算她是清白無辜的,也不能放走了。於謙走到蘇荊溪麵前,取出她口中腰帶,半是懇切半是威脅道:“若你能儘心施救躺在那邊的貴人,從前之事,本官可以做主一筆勾銷。”蘇荊溪強抑著呼吸,道:“不就是太子嗎?何必裝腔作勢,我是被堵住了嘴,可不是耳朵。”於謙一噎,麵色頓時有些尷尬。

吳定緣嘿然一笑,這女人講話喜歡反客為主,也該小杏仁吃一回苦頭了。

蘇荊溪被於謙鬆了綁,她顧不上揉一下酸疼的手腕,先掩住口鼻,蛾眉緊蹙地道:“這一身糞水怎麼治?你們兩個好歹先去把太子清洗一下。”吳定緣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有心說這關我屁事,再一想,畢竟這裡是自己家,隻有忍氣吞聲,和於謙一並忙活起來。

他們倆一個把太子衣衫剝掉扔開,一個打來井水擦身子,前後忙得不亦樂乎。偏偏蘇荊溪的要求還多,一會兒要於謙把乾淨棉布燙過幾遍,一會兒又要吳定緣把那小銅香爐點起來,衝淡一下臭味。那指揮若定的儀態,根本不像囚徒,反襯得另外兩位像是兩個粗手笨腳的藥童。

兩人折騰了好久,才算是把太子清洗乾淨。蘇荊溪聞聞味道,讓於謙把香爐再挪得近些,這才走到太子床榻旁邊。

她先端詳麵容片刻,然後伸出兩根蔥白長指往脈上一搭。一瞬間,蘇荊溪的氣質幡然一變,凝練精實,心外無物,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下她與病患而已。

於謙見她手段專業,總算放下心來,退到一旁去。吳定緣從後廚翻出兩個端午節自家包的粽子,和於謙一人一個。他們今天還沒顧上吃東西,如今也餓得緊了。

狼吞虎咽地吃完之後,吳定緣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於謙把頭上的白肚巾摘下來,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開始講起太子的遭遇來。他不擅長扯謊剪裁,索性連天子不豫、藩王叛亂這等機密也一並說出來,聽得吳定緣瞠目結舌,冷汗涔涔。他縱然有心理準備,也沒猜到這後頭一層層的心機。

“……如今勇士營在城中大索,盤查甚緊。我實在沒辦法,正好在義舍外撞見一個糞工,便用那匹健馬換了他的紫姑車與號服,把太子裝在糞槽裡運到大紗帽巷。看到你留的字條,我又趕著車一路找過來了。所幸沿途幾次盤查的人嫌臭,草草檢查一番便放過了。”

吳定緣聽到這裡,同情地瞥了他一眼。這個“小杏仁”連彆人摸一下進賢冠都會發怒,讓他乾這種事真是太勉為其難了。但更慘的是那位錦衣玉食的太子爺,於謙居然把他扔在臭氣熏天的糞槽咣當了一路,簡直比尋常乞兒還慘。

不過奇怪的是,太子明明還活著,從下糞車到進屋一聲沒吭,難道這人真是孫臏再世、勾踐複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吳定緣想到這裡,朝床榻那邊看去。隻見蘇荊溪把太子推直起身子,正在設法鋸箭。太子任由她擺布,脖頸軟軟垂下去,眼皮還在動,可臉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死灰。

也不知為什麼,吳定緣一見他的麵孔,頭皮又一次刺痛,趕緊把視線移開。於謙走到窗邊,從柳葉格朝外看去,憂心忡忡道:“等殿下傷勢處置好了,咱們得趕緊護送他離開金陵,趕回京城!”

“彆咱們咱們的……”吳定緣不耐煩地擋住他的大嗓門,“你攪的是平地三尺浪,我墊的是河邊九丈坑,不是一回事。你們愛去哪兒去哪兒,彆再攀扯上我就行。”

於謙眼睛一瞪,道:“覆巢之下複有完卵乎?現在舉城皆敵,你還想置身事外?”吳定緣笑了起來,道:“你這讀書人,怎麼也滿口卵子卵子的?”

“是完卵!這是東漢孔融……”

“行啦行啦。”吳定緣一臉無奈,“我給你算算啊。你給了三百兩銀子,我給你把蘇荊溪找出來了;你又押了一枚犀角把件,我幫你把供狀問明白了。太子在我的屋子裡療傷,算我自己招惹來的,不收鈔銀,權當送你的添頭。咱們現在兩清付訖,再無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