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17823 字 3個月前

第五章

吳定緣聽到這話,凜然喝道:“閉嘴,我還沒開始問呢!”

事到如今,這女人居然還想要爭取談話的主動權?老刑名都知道,要讓審訊順利開展,第一要務就是彆被犯人牽著鼻子走。可吳定緣還沒想好怎麼殺一下她的威風,蘇荊溪又開口了:“我可全聽到了,你們是在為太子查寶船爆炸案吧?”

她的語氣很是從容。吳定緣捏了捏鼻梁,覺得有些心累。都怪於謙那個大嗓門,讓犯人知道審訊者的部分底牌。他拍了拍桌子:“放肆!你隻要老實回答就可以了!”

蘇荊溪道:“隻要不是朱卜花的人就好。這位捕爺,我可以如實回答,絕不欺瞞,但請你先鬆開我的雙手,容我整理一下儀姿。”她剛才為脫身拔出了發簪,導致那一頭烏黑的秀發披散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很是狼狽。

吳定緣盤算了一下,快點把這事了結也好。於是,他把蘇荊溪雙臂鬆開,孰料她又吩咐道:“那邊鏡奩下麵,有一把牛角梳子,拿來給我。”口氣像是使喚一個小廝。吳定緣皺皺眉頭,到底還是拉開鏡奩,把梳子遞過去。但他雙眼時刻緊盯,一旦她有任何不妥舉動,鐵尺隨時砸將過去。

蘇荊溪拿起梳子,慢條斯理地把發絲梳攏整齊,一縷一縷捋在耳後,從容之態不似一位階下囚,倒更像是元宵節準備出去看燈的貴家女眷。直到這時,吳定緣才看清她的容貌。

這是一張二十四五歲的清秀麵孔,五官輪廓硬直,比起秦淮河上那些名姝,少了幾分嫵媚精致,但多了一點乾練堅毅。那一頭長發梳開之後,顯出額頭圓闊飽滿,隱有光亮。相書裡這叫九善之首,為聰睿之兆,難怪她可以女扮男裝,年紀輕輕成為坐館醫師。

等到蘇荊溪梳攏完畢,吳定緣起身把梳子收掉,重新捆住她的雙臂,這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鄉貫何處?”

蘇荊溪果然像約定的那樣,老老實實地答道:“我是蘇州昆山人氏,?川鄉蘇家三房出身,喚作蘇荊溪。”她看了吳定緣握筆的彆扭姿勢,似笑非笑,又補了一句:“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

吳定緣一聽掉書袋的話就頭大,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道:“太子寶船爆炸,你是否參與其中?”

“我與那件事沒關係,你們誤會了。”

“哦。”吳定緣一點不覺驚訝,哪有人會乖乖招供,少不得要叫幾聲冤枉。他磕了磕筆杆,道:“你為何去東水關碼頭?又為何在寶船爆炸前一刻離開?”

“我去那裡是找我的未婚夫。”

“你的未婚夫?”

“是的,他在南京做禦史,按說也該在碼頭。可是,我沒找到他。朱太監不是約了我下午出診嗎?我便急著趕回家去了。寶船爆炸之時,我確實剛剛離開,可那隻是一個巧合。”

“巧合?既然如此,我們敲門之時,你何必問都不問就逃?”

“東宮的人都在寶船上。那位於官人在門外自稱詹事府司直,不是鬨鬼就是冒名。”蘇荊溪歪了歪頭,“我若早知道寶船要出事,還特意去碼頭乾嗎?送死嗎?”

蘇荊溪的反問,令吳定緣有點無言以對。他眯起眼睛,換了個話題:“說說朱卜花吧。”

“我隻是為他診治的大夫而已,不是他府上聽差。他的事我不清楚。”

“所以你隻是單純為他看病嘍?”

“當然不是。”蘇荊溪雙眼突然閃過一絲厲芒,“我給他治病,是為了殺掉他。”

記錄的毛筆猛然一顫,在紙上塗出一個大墨點。這可真是個意外的轉折,吳定緣略顯狼狽地把手腕抬起來,滿腹狐疑,道:“你不覺得這個說法自相矛盾嗎?”

“救人殺人,原本就隻在醫者一念之間,有區彆嗎?”蘇荊溪回答。吳定緣“呃”了一聲,這女人每次說話,總是試圖掌握主動權。他提筆重新蘸了蘸墨汁,道:“好吧,那麼你為什麼要殺朱卜花?”

“他曾害死我的一位手帕交,我要報仇。”

吳定緣略覺奇怪,一個京城禦馬監的提督太監,怎麼會和一個蘇州女子結下仇怨?不過,這與於謙要了解的事情無關,他決定先把動機放一放,直接切入正題:“那你打算怎麼殺朱太監?在藥裡下毒嗎?”

蘇荊溪不屑道:“那種凡夫村氓的低劣手段,不入方家之眼。岐黃之道的用法,可比你們想象中精妙得多。”

“嗯,你繼續說。”

“今年年初,我在蘇州聽到朱卜花南下南京之後,便立刻趕至留都。在普濟館取得一個身份,順便暗中調查他的行蹤。朱卜花在南京最喜歡吃的食物,是玄津橋外巷口的樊記燒鵝。每天樊記老板會單熬一小鍋鮮鹵汁,專為他燒製鵝肉。我對鋪子的夥計稍施賄賂,在鹵汁裡摻進一味查頭鯿肝。”

“鯿字……怎麼寫?”吳定緣有些為難地用筆杆敲敲腦袋。他粗通文墨,可也隻是粗通而已。

蘇荊溪發出一聲同情的嘲笑:“魚旁加扁。這是一種長於漢江的河魚,肉嫩味美,隻是它的肝臟是大發之物。有個叫孟浩然的詩人,就是吃了查頭鯿,背疽發作而死——孟浩然你知道是誰吧?”

“知道,知道。等審完你,我自會去尋孟浩然的親眷查實,你繼續。”吳定緣敷衍地回答,不想在這上麵糾纏。

“鵝肉本身就是發物,燒鵝鹵料更是容易發毒助火,我再投以用查頭鯿肝熬煮的湯餌,三者齊攻。不出一旬,朱卜花的臉上便開始生出癰疽,痛癢難忍。他找的那些庸醫不知緣由,隻會用當歸、桔梗、皂角刺敗毒去火,百無一用。我找準時機,主動請纓,給他進獻了一種虎狼藥膏,效果卓然。隻不過這藥膏隻有我懂得調配,必須每日塗抹,方才暫緩痛癢。於是,朱卜花使了力氣,扶持我出館留府,為他一人專診,一日也離不開。”

“可他也沒死啊。”

蘇荊溪微微一笑道:“若是他當即毒發身亡,我又豈能脫開乾係?少不得要用一個暗度陳倉的計策。捕爺你有所不知,癰疽這種病症,分為內外兩種。外疽有頭,多發於肌膚,雖然痛癢卻不致死;而內疽無頭,多發於腠理之間,一旦發作,藥石罔效。”蘇荊溪一說起醫理來,滔滔不絕。吳定緣不耐煩地敲敲桌子,道:“直接說。”

“查頭鯿肝隻是讓朱卜花罹患外疽。而我每天給他塗的虎狼藥膏,是以藜蘆、生龜板、全蟲為主料,表麵看似有奇效,其實隻是將疽毒強行壓於筋骨之內,慢慢抑陽轉陰,最終變成無頭內疽。朱卜花確實還沒死,但他的疽毒之勢這幾日蓄到極限,隻消一點點刺激,他隨時可能疽發身亡,神仙也救不得。”

吳定緣聽得倒吸一口涼氣。這女人好毒辣的手段,不光殺朱卜花於無形,還把自己擇得乾乾淨淨。他聽過南京坊間的傳聞,當年魏國公徐達吃多了燒鵝,背疽病發而死。朱卜花若是出事,大家隻會覺得他是自己管不住嘴,重蹈徐達覆轍,根本不會有人去懷疑醫案裡的貓膩。

沒想到這寶船案裡頭,還套著這麼一樁詭譎的毒殺案。

“所以我不可能與朱卜花是一夥的,與寶船案更無牽連。”蘇荊溪強調了一句。

“好,好,我再給你申請個見義勇為的冠帶褒獎,好不好啊?”

吳定緣嘿然冷笑。她算計得倒清楚,寶船案何等重大,涉案之人淩遲都算輕的,兩害相權取其輕,她不如痛痛快快地承認毒殺朱卜花,充其量不過絞刑。更何況,這還不一定是罪過。

這女人之前肯定偷聽到了他與於謙的對話,知道他們對朱卜花有所懷疑。她這麼招供顯然是在賭,萬一朱卜花真的身涉不軌,她連毒殺罪名都不必承擔了,反而是誅殺反賊的義士。這女人,招供裡充滿了心機……不過,無所謂了。

這些事跟他沒關係,吳定緣也不多問,隻是將這些供述一一記錄下來,然後把那幾頁寫滿字的灑金箋疊在一起,走到蘇荊溪身後,用她的右手拇指按了一個手印。

“這就完了?”蘇荊溪一愣。

吳定緣懶懶道:“我隻負責記錄供狀,至於信與不信,會交給有司審讞,到時候你彆翻供就行。”

於謙要的隻是一份供狀,現在有了。至於蘇荊溪說的是真是假,吳定緣可沒有查實的義務。他把裝訂好的供狀收入懷中,朝外間走去。蘇荊溪忽然道:“捕爺待在這裡不妨,可倘若朱卜花的人先來,可就不好了。”吳定緣的腳步停住了,他轉回頭來,狐疑地盯著她。

“最近幾天,他的內疽已呈外溢之狀,麵額發潰,痛癢難忍,隨時可能派人來召我去診治。”蘇荊溪道。吳定緣盯著她,半是惱怒半是嘲諷地道:“你倒真是坦白。”

“我們約好的,不是嗎?你讓我梳頭,我如實坦白一切。”蘇荊溪回答。

“哼……”吳定緣從鼻孔裡噴出一絲不耐煩的氣息。

他本來想,在這座幽靜無人的屋舍裡等於謙回來,交出供狀,早點回家喝酒去。可蘇荊溪這一句話,令事情又節外生枝。萬一朱卜花偏偏在此時派人來找她,必然會跟他起衝突,又要被卷入一場與己無關的麻煩裡。

怎麼每個人都不肯讓他安靜地待會兒呢?

這屋舍是絕對不能待了,可若不在這裡,又能去哪兒?吳定緣思前想後,最終隻得咬咬牙,取來一張信箋貼在門扉之上,上書四字:“歸家相見。”

他決定把蘇荊溪押到自己家裡去。一來他家就在鎮淮橋,離這裡不算遠;二來家裡隻有一個妹妹吳玉露在,沒有閒雜人等,很是方便。紙上那四個字,朱卜花的人是看不明白的,而於謙見過他討三百兩銀子時留的地址,一看便知該去哪裡找。

當初若沒一時糊塗救了太子,哪兒還有這麼多麻煩事體!

吳定緣一邊吃著後悔藥,一邊把蘇荊溪從椅子上弄下來,讓她找件掐腰的翠綠繡袍穿好,一定要寬袖的。這樣一來,蘇荊溪隻要束手垂袖,在驢子上那麼一坐,便沒人能看出她手腕上捆著繩子,隻當是哪家小媳婦歸寧。

“我們換個地方待著。你不要生出什麼心思,否則格斃勿論。”吳定緣晃了晃鐵尺,警告道。蘇荊溪笑道:“捕爺為我著想,開心還來不及,怎麼會跑呢?”

吳定緣看不透她心思,也懶得琢磨。他暗暗下了決心,這是最後一次,絕不再多管閒事,然後一拍驢子屁股,跟蘇荊溪離開了屋舍,走入巷道。

此時,大紗帽巷已被暮色浸得越發深透,一層層黯淡帷帳籠罩下來。兩人抬起頭來,看到尚有最後一絲明亮還在牆頭藤隙之間糾結,仿佛一根細弱的繩索,牽扯住即將沉淪的白晝。可惜這個努力終究失敗了,隻是轉瞬之間,整個巷子便徹底落入暗夜的井底。

何止是大紗帽巷,整個內秦淮河流域的彩樓畫棟,騷動不已的南京城內外廂坊,也同時沉淪入夜。即使是戒備森嚴的偌大宮城,也無法讓光陰多留駐哪怕半刻,殘存的暮色在飛速後退。

一隻綢麵皮靴踏住最後一抹退走的暮色,旋即抬起。在天光徹底消逝的同時,它從容邁進了長樂殿的門檻。朱瞻基的心情,比剛才稍微輕鬆了一點。

確實如太宗皇帝所說,當你解決了紛亂線頭中的第一個問題之後,接下來便容易多了。他為伴當在奉忠廟裡設了牌位,略做拜祭,然後在返回長樂殿的路上,想清楚了接下來的理政次序。

重中之重,自然是先把兵權掌握住。

朱瞻基在離京之前,也做過一番功課。目下在皇城之內,有勇士營拱衛;留都城中有守備衙門、十八衛所親兵、五城兵馬司的巡營防營;在城外有龍江船廠水軍、新江口營、浦口營、池河營、孝陵衛等處。掌握住他們,南京秩序便可安泰無虞。

接下來,再檢視官員名錄,優先讓戶部和應天府恢複運轉,南戶部管著江南錢糧與漕運,應天府管著南直隸地麵,都耽誤不得,然後再重新搭起吏部,讓他們去補齊工部、兵部、刑部,至於禮部和都察院嘛,倒是不著急……

朱瞻基常年在祖父身邊耳濡目染,終於顯現出了成果。一件件事項,從線團裡抽離出來,自動分門彆類,歸入他腦子裡的架閣庫。怎樣做一位皇帝,也在他麵前逐漸明晰起來。

不過,在所有事情之前,還有一件最為優先的工作,那就是他此時手中握著的魚筒。這裡麵裝著的,是父皇用八百裡加急送來的密旨。

朱瞻基屏退了左右,獨自坐回到榻上,把魚筒上的封條撕掉,然後雙手一錯,擰開了被蜜蠟封住的齒口,露出黑漆漆的筒腹。腹中隻有一卷明黃色襯底的尺素。

朱瞻基小心地掏出尺素,徐徐展開,露出裡麵的正文來。尺素不長,上麵的墨字也不算多,朱瞻基卻一直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雙眼盯著紙麵,似乎永遠讀不完這短短幾十個字。整個長樂殿中安靜得如同孝陵一般,似乎連溫度都驟降了不少。

一個小奉禦怯怯地走到殿口,隔著門檻高聲道:“太子殿下,朱卜花朱太監求見。”朱瞻基緩緩抬起頭來,道:“聲音太小,我聽不見,上前來。”

小奉禦趕緊邁進幾步,跪在禦榻之前,道:“朱太監求見。”朱瞻基“嗯”了一聲,卻沒任何動作,隻是怔怔地盯著他。小奉禦不知自己臉上有什麼,又不敢用袖子去揩,隻好莫名其妙地跪在那兒。

過不多時,一陣粗重的腳步聲在長樂殿外響起,還夾雜著甲胄摩擦的鏗鏘聲。全身披掛的朱卜花急匆匆地朝著長樂殿走去,掛遮在臉上的白布不時飄起,露出一片片觸目驚心的膿疽,每一粒都濃豔欲潰。

他一口氣走到殿門口,這才停下來,道:“千歲爺,臣朱卜花特請奏稟。”殿裡隱隱傳來太子的聲音:“太監不辭奔走,當真辛苦。”

“留都未靖,豈敢言辛苦二字。”

一段標準的君臣寒暄之後,朱卜花抬眼看去,太子似乎已上榻休息了。屏風的縫隙裡可見燭光搖曳,依稀可見一個人影側躺,隻是被幾重羅縠紗簾隔著,影影綽綽不甚清晰。

“城中可還安定?凶徒可有眉目?百官軍民可得救援?”

太子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朱卜花早有準備:“城中各處已安排了軍鋪彈壓,百姓雖有惶恐,不致騷動;臣遴選各處衙署精銳,正在全城大索白蓮教眾;另外,東水關碼頭已初步點清,請千歲爺過目。”他從靴子裡抽出一份紙折,恭敬地捧在手裡。紙折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名,每一個人名都代表一位亡故的官員。

殿中傳來一聲歎息:“有我大明以來,何曾有臣工傷亡若是,真可謂是亙古未有之奇禍。”聲音停頓片刻,又道:“你去通知孝陵衛,本王現在要去孝陵給太祖爺請罪。”

“啊?”

朱卜花一怔。孝陵乃是洪武皇帝的陵寢,就在鐘山南麓,駐有一衛五所,共五千六百人的護陵軍。太子傷慟過度,要去拜祭祖陵無可厚非,可這個時辰……他連忙勸道:“如今夜色深重,形勢不明,從皇城至鐘山孝陵這一路又近山麓。殿下萬金之軀,不可輕易涉險啊。”

“可本王留在這宮城之內,也睡不踏實。那你安排一下,我去守備衙門探望一下襄城伯和鄭太監。”

“他們如今皆有名醫施診,傷情無礙,隻是一時閉過氣去尚未醒轉。您若親臨探視,龍威過盛,隻怕兩位羸弱不堪承受,反令病情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