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1 / 2)

十分鐘前,踏韝砂頂層,造兵司正辦事府邸院中。

空氣中水汽氤氳,隱約能感受到活躍的雷元素躍動,在皮膚表層激起一陣陣戰栗。天色陰沉,風止不住地吹,將院裡孔雀木的枝葉都吹落了不少,被風推到牆角處堆積了一片。

一部分尚未受到影響的人聚集在了這裡,禦輿長正和桂木在這裡,雅美夫人站在後側,就連阿散也在幾分鐘前被人叫進了院子裡。

站在台階上的丹羽是踏韝砂職務最高的長官,威望極高,深受愛戴,他一伸出手,在胸前下壓示意眾人安靜,那股基於未知的焦躁和恐慌就漸漸被遏製了。

“諸位,”丹羽清了清嗓子,“我叫大家來的目的,就是為了這段時間在踏韝砂流行的疫病。”

幾天前,阿遙身體不適,倒在阿散身上昏迷一天一夜也未醒。

這仿佛是一個信號,從那天開始,踏韝砂陸續有人倒下,症狀和阿遙相似,都是突然昏迷,醒來後胸悶、咳嗽、四肢乏力,而後身體機能迅速衰退下去,就像被硬生生地吸走了生命力。

先是孩童和老人,再是身體孱弱的成年人,短短幾天,已經有近百人倒下,和阿遙同一天昏迷的小孩現在已經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隻有最初出現病症的阿遙現階段還僅僅是虛弱容易累而已。

醫師翻遍書也找不到這究竟是什麼病,無從下手,無從醫治。

“踏韝砂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向鳴神島求助,”丹羽的聲音沉了下去,“我前天和昨天分彆派遣一名隨從帶著我寫的求救信向將軍大人所在的鳴神島尋求幫助,可是海麵起了新的雷暴,將神無塚和鳴神島完全隔離開,我派出去的兩個人……到目前為止都沒有任何一點音訊。”

他最後還是沒有說出那兩個人的不幸遭遇,鳴神島和神無塚相隔並不遠,且丹羽要求過隨從每天早中晚定時往踏韝砂傳回信息,然而這兩個人一出海,便如同一滴水一樣,融入大海,無聲無息。

——大概是死在雷暴中了。

然而丹羽還是艱難地繼續說下去:“……所以,我們還需要第三個人,上船出海,越過海浪和雷暴,將這裡發生的一切告訴將軍大人。”

台階下,阿散的手不自覺地握住了胸前的羽毛。

羽毛是雷電將軍賜予他的身份證明,也是他失去成人的資格、作為失敗品被拋棄的烙印。

丹羽在台上講完第一句話的時候,他的大腦就已經一片空白,然而頭紗遮擋下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有自己能聽見晦澀的喘息。

和阿遙同一天昏迷的小孩此時的生命力已近枯竭,但是阿遙還是活蹦亂跳的,這是因為他不是人類而是一條龍,所以不受疫病的影響嗎?

……可他還是昏迷了。

非常湊巧的,神無塚第三次雷暴還是來了,風中滿溢的水汽凝結成珠串,最初還是細如牛毛的小雨,而後一眨眼間變成能砸得人生疼的瓢潑大雨。

然而再大的雨都不如院子裡的氛圍來得陰暗可怕,阿散手裡緊緊捏著金飾羽毛,用力到指尖泛白,手背上被雨水打濕,滾珠落下後顯現出一道道青筋。

吱呀一聲。

造兵司□□邸的大門被推開,隨即一個聲音響起,像一道墜落夜空的烈焰星火,溫暖又熟悉。

“咦,你們這麼多人聚在這裡乾什麼?”

——他什麼都不知道。

沒有任何一個人告訴阿遙踏韝砂內正在發生的事情,就像一種無言的默契,沒有人告訴他有一種可怕的疾病在村子裡蔓延,而你是第一個出現症狀的人。反正阿遙很聽話,讓他在家裡呆著就會好好呆著,說不定等他知道的時候,問題已經解決了。

然而很聽話的龍此刻出現在他不應該出現的場合,

他背著手跳進來,發尾的紅繩甩動一連串水珠,在身後落下一串痕跡。

與人群無言地對視,然後在發現阿散時,眼睛一亮,叫:“阿散!”

阿遙歡快地跑過去,隨後鑽進了阿散的頭紗裡,躲過風雨。

“那麼大的雨,出門怎麼不打傘?”

“出門的時候沒下雨啊,”阿遙彎了彎睫毛,眼裡都是澄如明光的神采,“再說啦,我們呆在一起這麼久了,什麼雨沒見過,有什麼好擔心的。”

“你生病了啊。”

阿散伸手,將阿遙被雨水打濕的額發彆到耳後,而阿遙親昵地靠近他,他總是很喜歡阿散那雙澄澈又攝人心魄的眼睛,像是琥珀一樣能封存所有美好的東西。

阿遙看著他,想自己要說什麼來著。

哦對,是他喜歡阿散,比全世界加在一起都要喜歡。

“怎麼不在家等我,出來做什麼?”溫柔的神情好像一片溫和的海洋,然而阿散手裡無知無覺地緊緊攥住那片羽毛,緊張又糾結地摩挲。

“我想說——”

阿遙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氣氛的壓抑,餘光打量下羽毛金飾被阿散扯得不成樣子,於是話到嘴邊又被吞了回去,他壓抑著自己激動的心情:“我想說,我很想你。”

牽起阿散的手,將溫度傳遞過去,試圖用這樣的方式拂去他的不安。

而這個方式顯然奏效了。

阿散漸漸鬆開抓得死緊的那隻手,手指微微弓起,就這樣羽毛也沒有產生一點點變形。阿散深呼吸,小聲地告訴阿遙:“我想,去鳴神島找雷電將軍。”

“為什麼?”阿遙心臟停了一拍,突兀就有了猜測,“……是因為我和踏韝砂嗎?”

從他踏進院內的那刻,阿散就知道疫病的事情瞞不住阿遙,他小聲地講了前因後果,如今全踏韝砂對這種病的成因和治療方法都不了解,要想阻止事情向最壞的方向發展,就隻能求助鳴神島。

而人偶是去鳴神島的最佳人選,他有雷電將軍的禦賜信物,身體素質異於常人,即使通過暴風雨的海麵也不至於身亡。

關鍵是他不能容忍阿遙有任何一點死亡的可能性,即使要他重新與雷電將軍見麵。

“我想保護踏糒砂,也想保護你。”阿散說。

他反握住龍的爪子,神情逐漸變得平穩而堅定,阿遙立刻就知道人偶心意已定,是非去不可了。

他深呼吸幾口:“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我支持你。”

“謝謝。”人偶嘴角微微提起,綻放笑容,“等我回來。”

“嗯,我等你。”

龍衝他露出笑容,和往常一樣如同一個甜美的夢,他向阿散承諾,再看著他緩緩走向最高處的丹羽,將他願意作為報信人的意願告知他。

丹羽沒有遲疑多久就同意了。

求助這件事刻不容緩,阿散如果早一秒將援軍帶過來,就能早一秒解除懸在踏韝砂頭頂的死亡之劍。

在雷暴影響下,神無塚的雨就沒有停下的跡象,一如阿遙和阿散相遇時那場綿延了好幾天的瓢潑大雨。從阿散做出決定到最後出發都沒超過一個小時,禦輿長正給阿散準備了一艘小船,再帶上足夠的應急物品,在人類無法抵禦的暴雨中,目送著小船隨著洋流逐漸遠去。

阿遙站在人群最後,看著那艘往北行駛的小船逐漸化為一個小點,逐漸消失在地平線外。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臟。

還沒來得及告訴阿散我喜歡他,就已經有點開始想念他了。

今天是阿散離開後的第二天。

疫病的確在踏韝砂蔓延,昨天還能給自己倒水做飯的和也如今也隻能病懨懨地躺在床上當一個需要人照顧的病號,這

種病來勢洶洶,卻又查不到一點病因,藥物不起作用,也不算是傳染病,畢竟距離阿遙最近的阿散和丹羽都沒有任何症狀。

昨天是和也照顧阿遙,今天就成了阿遙照顧和也。

生病的孩子那麼多,雅美夫人和桂木忙得無法分心,就隻能讓阿遙與和也自力更生。不過照顧肯定是做不到那麼精細的,阿遙頂多是熱一熱昨天送過來的糕點和肉餅,再給熱水無限續杯,最後撥一撥阿散送的鈴鐺。

叮鈴。

叮鈴叮鈴——

每想阿散一次,阿遙就會撥動鈴鐺一次,他嫌鈴鐺綁在鹿角上不方便,還把左邊的那個鈴鐺拆下來,掛在窗沿上。

院外風動不止,風吹的時候叮鈴叮鈴響個不停,風不吹的時候阿遙就要搖晃得它響個不停。

身為一個病號被吵得沒辦法睡覺,和也轉過頭,用黑梭梭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阿遙看:“能彆晃了嗎?”

阿遙用行動回答。

他不僅要撥窗沿上的鈴鐺,還要搖頭晃腦地擺動腦袋上的鈴鐺,清脆的鈴音大小聲連成一片。

“……”和也木呆呆地歎了口氣,“傾奇者哥哥怎麼還不回來啊。”

阿遙也跟著歎氣:“阿散怎麼還不回來啊。”

他又看了看和也那張煞白煞白的臉,比昨天他來家裡敲門的時候要脆弱太多,就像一張薄薄的紙。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源源不斷地從和也年幼的身軀裡抽取生命力,然而誰也沒有辦法阻止。

阿遙賭氣地哼了一聲,把窗沿邊的鈴鐺取下來,丟進桌案的抽屜裡,清脆連綿的鈴聲一下子就少了一大半,隻剩下頭頂的鈴鐺在晃動的時候偶爾發出幾點聲響。

要尊老愛幼,阿遙想,誰叫我是一條有素質的龍。

“你想吃點什麼?可供選擇的選項隻有你昨天帶來的紅豆餅、肉餅和阿散做飯剩下來的鯛魚燒。”

“我覺得都不是病人能吃的東西呢。”和也有氣無力地說。

“但是總該吃點東西吧。”阿遙一邊說一邊走進廚房,他真的沒做過飯,連該先放水還是先放菜都弄不明白,但是人類總是要進食的,他腦海裡這時蹦出有一個身著狩衣的人影在廚房裡忙碌,頭紗被掛在門後,露出隱約的一角。

阿遙按照記憶的那個鮮明身影的動作,洗菜燒水放菜加調味料,勉強做出一道能下咽的青菜湯。

“和也,吃飯啦。”他端著鍋走出來。

這時,門開了。

一股巨大的潮氣從門外傳來,將室內的溫暖都驅趕了不少,風雨聲猝然變大,咆哮的風灌進來,吹動額角上的鈴鐺狂亂地響。

丹羽沒打傘,他是一路淋著雨跑過來的。

他身上有一股頹然的味道,水滴止不住地從身上滑落,滴滴答答地在地上彙聚成一小股灣流。

“……丹羽?”阿遙歪歪頭,舉起手裡的鍋,“要吃飯嗎?”

“不了,”丹羽張了張嘴,在開口的那一瞬間,他身上的氣勢就散去了,又變成日常裡那個嘻嘻哈哈和人打成一片的丹羽久秀,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唉,忘記帶傘,衣服現在都濕透了,貼在身上好難受。”

丹羽似乎很糾結,轉了一圈,竟然又掉了個方向轉頭就想離開:“算了,我回家換衣服吧。”

阿遙:“……”

這個人類是不是腦子被雨淋壞了,冒著大雨跑來他家說了一句話,又準備冒著大雨回去。

“等等。”阿遙上前扯住丹羽的衣領,還很嫌棄地隻用兩根手指揪起那截濕漉漉的布料,“你肯定是有事想跟我說,直說吧。”

丹羽的身體僵硬了片刻。

他保持著朝外走的姿勢,喉頭滾動上下,突然說一句:“就在剛剛,和你同一天昏迷又重病垂危

的那個孩子,過世了。”

頓了片刻,丹羽嘴唇闔動:“……是我的過失。”

他好像陷入了一種巨大的自責和悲痛之中,阿遙還端著鍋,他愣在原地兩秒才把鍋放下,拍拍丹羽的背。

“死亡與新生相伴相生,並不是終點,就像櫻花年複一年地盛開又敗落,落在泥土裡成為來年花開的養料,”阿遙安慰著說,“那個孩子隻是換了一種形式陪伴你。”

丹羽抽了抽嘴角:“……你這種安慰方式還真彆致啊。”

“因為我就是這麼想的啊。”阿遙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自然循環往複,生命輪回不休,活著雖然是值得一直追求的,但若是避免不了死亡,坦然接受也沒什麼不好嗎,不必悲傷,反正這也隻是其中一種狀態而已。”

他生長在野外,傳承的記憶也從來是在森林或者河流中,這樣的觀念對野外長大的生物再正常不過。

然而,阿遙立刻話鋒一轉。

“所以,你說的過失是什麼意思?”

丹羽作為踏韝砂的領導者,一個孩子的死亡是不會讓他失態成這個樣子的,貿貿然地闖入和離開都不像一個身居高位的人會做的魯莽事情。

——除非這個孩子是因他而死。

阿遙立馬換了個姿勢,站到丹羽和門之間,叉著腰斜瞥著眼看向他,大有你不把話說清楚就不要想踏出這個門的意思,論武力,區區一個丹羽久秀怎麼可能是龍的對手。

丹羽沉默了很久。

久到一直觀望著這邊動靜的和也都快要睡著了,他還是一直保持著往外走的僵硬姿勢。丹羽久秀在進門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後悔自己想要找人傾訴的衝動舉動,然而能不能踏出這個門並由不得他,而這樣被咄咄逼問也是第一次。

最終,低沉的聲音響起:“在將新技術運用在禦影爐心之前,阿散曾經提醒過我,讓我去查一查埃舍爾在楓丹的身份。”

一句話響起,隨後是久久的寂靜,丹羽深深地呼吸,才能順利說下去:“我派使者前往楓丹查了,然而稻妻和楓丹相隔實在是太遠,埃舍爾又來得比我想象中更快,等到這次雷暴來臨之後,我的使者才九死一生地回到了踏韝砂。”

緊接著,這個男人的聲音都開始顫抖:“使者告訴我,楓丹並沒有一個叫做埃舍爾的人。”

這個叫做埃舍爾的工匠身份是偽造的,他從一開始進入踏韝砂就抱有彆的目的,疫病是埃舍爾到來之後才開始蔓延的,一旦存了疑心,丹羽就不得不將踏韝砂如今的情況和這個男人聯係在一起。

“是我輕信了他。”丹羽握緊了拳頭,“如果最開始我就不同意埃舍爾到這裡來,說不定一切都不會發生。”

“所以你想做什麼?”阿遙問。

丹羽張了張嘴,聲音因為乾涸而顯得分外沙啞:“我要去和他對峙,戳破他的真正麵目,等到鳴神島的使者來了之後,我會將他送進牢房,我也會向將軍大人領罪。”

阿遙就這麼看著他。

他比丹羽矮,仰視著丹羽的時候還會在身上落下大片陰影,然而他氣勢比身居高位的丹羽更盛,眼睛微微眯起,帶著不易察覺的審視看向眼前的人。

他想了很久,然後搖了搖頭,尾音帶了一點難以發現的輕快,像是終於從一團亂麻裡找到了解密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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