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元禎(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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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氏車馬雖不比豪門巨室闊氣,一瞧也知是大家望族,卻挑在如此兵荒馬亂的時節出遊,教人看不明白。

幾十人的隊列在醫館邊上歇腳整頓,遣來一名侍從借水。家主儼如抓住救命稻草,急忙將其領入裡屋。

“民女以向芸,不知貴人往哪兒去,但懇求您將我那未滿周歲的幼子帶上。阿行他伶俐乖順,不愛哭鬨。隻要是他能吞下的吃食,哪怕殘羹冷飯,給兩口就成。”

以向芸說著先端來一碗清水,再回身拾起一疊各有折攏的書本,捧在身前,由腹部往上,近乎擋全了自己的眉目。她打著微顫,雙手呈送。

“這是我們以家代代相傳的寶物。若貴人願與小兒一線生機,這些醫書古籍,便......隨您處置了......”

寥寥數語,她已淚眼婆娑。

醫館內掛著許多濺血的布簾,眾人不附和家主的話,隻撥簾向數月來唯一的希望下跪。侍從看到了遮掩後頭不堪負擔的病榻,上邊擺著生死不明的肉身。

他們已然不成人形。

以家祖輩克勤克儉,隻為濟困扶危。

以向芸不似簪纓閨秀妍雅,卻是不卑不亢,擇善而行。二十出頭的年歲,指腹、骨節儘見粗繭,她埋下頭,兩手不停擦拭著滴上淚珠的封皮,反複將那卷了邊兒的紙頁撫平。

侍從不敢做主,遂沒接書本和碗,忙不迭回返,把原話一五一十傳告元葉。

且不論以氏醫館賢名在外,元葉博通經籍,早年便拜讀過市肆流傳的以氏醫書。儘管並非真跡,乃旁人照貓畫虎編撰所得,卻也囊括諸多令她歎為觀止的珍知。

摹本尚如此,遑論原作。

元葉聞訊而來,堅持要將醫館內的以家人一並帶走。元家此行確不乏車馬,讓以家幸存的十幾口人隨行綽然有餘。

以向芸深感上蒼悲憫,竟在風塵之變中為以家引來了百不一遇的真善人。她婉言謝卻元葉,而後高聲疾呼著爛熟於心的口令。

“急襲!噤聲!”

醫館乃至周遭的鋪子即刻傳出招呼、堵門、飛跑的響動,細聽,或有壓抑的嗚咽。

以向芸切迫催促侍從將元葉送回輿內,她則蹣跚去向裡間,抱出僅十一個月大的嬰孩,即是以寧、以墨的生父,以鐘行。

元家帶人駛離景安時,以向芸尚未及為小兒定名,隻是阿行、阿行地喚他。

咿呀乳兒不記事,以向芸仍不願給阿行留下淚乾腸斷的最後一眼。

她拭淨麵頰的淚,托起幼子和裹好的醫書。元家老嬤掀了車簾,接過沉甸甸來。

不止是嬰孩和紙張的輕重。

原虛握阿行手中的小鼓倏爾動了,溜圓的肉拳頭攥著鼓槌,不知費了多大氣力,鼓身堪堪斜起,鼓側墜的耳朵一左一右搖起來。

咚隆,咚隆,敲在人心上。

軟緞帷簾隨著微弱的鼓音,徐徐垂墜。

車夫揚繩啟行,元葉撩開窗幔回首吆喚。

“姐姐!您當真不走了嗎?”

以向芸搖搖頭,抬手揮彆元家車馬,破顏為笑。

即或身後碎礫殘瓦頻頻撲落,甚且斷柱頹垣崩塌無休,她粲然依舊。恍如過去意氣正高,立誓要憑以氏醫術救天下於將傾的二八女娘。

她以向芸,力學篤行,家成業就,不負自己;行醫修好,闡揚仁術,不負家國。便是九死一生,她也絕不棄同族和這一方鄉土而去,無愧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