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譯製片(1 / 2)

周誌鴻是昨天才知道自己這孫女來了京市的。

年底京市都在開全國交流會, 軍工科研板塊也一樣。部隊與軍工關係緊密,安排的會場也比較相近,重建忠昨天一早就專門候在他那個會場, 將瀟瀟抵京的消息告訴了他。

與重建忠一起過來等他的還有鄭國興,兩位學生對他和瀟瀟的事情都很上心, 隻是這事不管如何, 最關鍵的還是要看瀟瀟。

他依然是覺得京劇最有前途,但瀟瀟憑著自己的能力, 讓話劇重新登上了粵省的舞台, 她也因此獲得了參加全國交流會的出席資格,這比許多京劇演員獲得的成就都高。

他也終於明白, 自己根本不了解孫女。他原來覺得這孩子年紀小,從京劇轉去話劇就是鬨著玩,不把前途當回事。

可事實證明,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

他還聽說,她來的路上見義勇為, 製服了一名流氓, 跟重鋒一起將那流氓送到派出所, 這才導致脫隊,比其他人晚到。

這些他親自向重建忠和鄭國興打聽的事情,一切都顯示出,這孩子與他最初聽到的完全不一樣。

比起他那中庸的年輕秘書, 他當然更相信自己的兩名學生,可他依然希望, 自己可以親眼見一下瀟瀟。

這世上不可能事事如人心意,這孩子能在話劇被大部分人放棄時,義無反顧地從最熱門的京劇轉過去, 甚至以一己之力扭轉話劇的局勢,這就已經說明她非常有主見,聰明,且有毅力,不輕易動搖。

有主見,聰明,堅定,這都是好事,但這也說明了,他想要她接受他這個爺爺,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他並不是沒有辦法將她留在京市裡——

他的兒子兒媳,也就是這孩子的父母,都已經不在人世了,而她還隻有十六歲,她的監護人就是他這個爺爺。

可瀟瀟不是無知孩童,如果他硬要行駛監護人的權利,他和她的爺孫關係隻會更差。

最開始他是抱著僥幸的心理,畢竟雖然認錯了人,可之前重建忠父子來周家時,重鋒當場說馮寶姝是假孫女,那時瀟瀟並不在場,應該是不知道他曾經有過怎樣的想法。

他也知道,重建忠平時不會直接聯係瀟瀟,即使聯係了,也不會將那天的事情告訴她。而重鋒那年輕人也不是話多的人,這種讓人傷心的事情,重鋒大概也不會告訴她。

如此一來,這就意味著,他在瀟瀟那孩子心裡,應該還是一張白紙,沒有任何好的或者壞的印象。

可後來他慢慢發現,事情並不像他想的那樣樂觀。

他和重建忠都不好直接聯係瀟瀟,所有的信息,都是重建忠從重鋒那邊得來的,再由重建忠轉述給他。

最初的那疊和DLA抗原檢測結果一起寄過來的資料,重建忠和他都以為,那是重鋒替他收集的資料。

可當重鋒一次次拒絕將瀟瀟帶過來,而重建忠也婉轉地建議他不要親自聯係瀟瀟時,他大概就猜到了,那孩子也許是知道了,知道他曾經嫌棄過她。

等她第一次主動打電話過來時,他很難說得清楚那是什麼心情。

他原以為,如果她真的知道他曾經嫌棄過她,她心懷怨恨,那應該就是爺孫關係最難的情形了。

可事實不是,她並沒有怨恨,因為在她給他打電話之前,她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他這個人。她之所以給他打電話,是因為她認為,他打擾了她的生活。

她的生活裡沒有他這個爺爺,但她說,她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

如果說心有怨恨,那說明她還是在乎這段血緣關係的,隻要他彌補得足夠多,多到覆蓋過她心裡的怨恨,那這段關係還是可以修複的。

可現在的情況是,在她眼裡,她沒有什麼爺爺,這段血緣關係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也就說不上什麼修複了。

他之前覺得爺孫關係處在最難時期,可瀟瀟根本不認為有什麼爺孫關係。

他現在身體還算硬朗,他也不是怕等,他隻是怕即使等了很久,依然等不到那一聲“爺爺”。

但他也知道,這是急不來的。要是急了,隻會將她推得更遠。

其實他也沒有打算做什麼,可他仍是想多了解她一點。所以今晚特地來文工團的會場一趟,向帶她的老師了解一下情況。

他知道瀟瀟現在借住在重建忠家裡,坐大院另一個孩子的車回去。他甚至已經預估了時間,想著這個鐘點,演員們應該早就吃完飯散場了,他來的時候,不會跟瀟瀟碰上。

可沒想到,老天眷顧,他竟然在這裡碰上了瀟瀟!

周誌鴻蹲在地上,手上還抓著那個破了的布袋,看著那雙跟妻子年輕時相似的眉眼,雙眼不可抑製地又酸又燙。

早些年因為常年做試驗,他的雙手甚至比軍人握槍的手還粗糙,皮膚乾燥而布滿皺紋,不規則地分布著一些深色的斑點。

他握著一個蘋果,那蘋果仿佛有千鈞之重,讓他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蘋果又大又圓,滾得到處都是,李瀟瀟低頭忙著撿蘋果,把那些滾遠了的撿了回來。

聽到那掉蘋果的老人家道謝,她抬起臉朝對方笑了笑:“不客氣。您這袋子破了不好拿,我去餐廳裡問問有沒有袋子。”

這蘋果看著就很漂亮,這麼掉在地上,就算撿回來,估計也會有壓傷,可惜了。

周誌鴻連忙說:“不用麻煩了。”

“不麻煩,”李瀟瀟把蘋果攏成一堆後,撐著膝蓋站起來,笑著說,“很快的,您稍等一下。”

李瀟瀟一邊說著,一邊小跑著往餐廳裡跑去,留下周誌鴻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

對於她來說,他隻是一個街上碰到的陌生人,可她依然非常熱心地幫助他。他之前到底是為什麼,單憑彆人三言兩語,甚至都沒親眼見過她,就已經先否定了她?

交流會期間,餐廳都隻對參會者服務,這會兒用餐時間已經過了,參會者都散得差不多,隻剩下零星幾個人還在餐桌上聊天,服務員三三兩兩地站著,比飯點時輕鬆了不少。

李瀟瀟走到一名服務員旁邊,禮貌地問:“服務員同誌你好,請問你們這裡有多餘的布袋嗎?”

服務員搖了搖頭:“有的員工可能有帶,不過一般都是用來裝飯盒保溫瓶,餐廳本身是不提供的。”

那就是借都不好借……李瀟瀟正想著往回走,馮露已經打完電話了,朝她走了過來,皺著眉說:“奇了怪了,傳達室那邊說,咱們家的車早就出門了。可是,那怎麼還沒到?”

李瀟瀟隨口一猜:“不會是半路上車壞了吧?”

“也有可能。那要不我再打個電話,看看誰家有空來接一下咱們吧。”馮露剛轉過身,雙眼瞥到門外,又馬上驚喜地拍了拍李瀟瀟,“哎,來了來了!咦,不對啊,那不是你家團長嗎?”

李瀟瀟往門外一看,竟然還真是重鋒。

重鋒今晚散會之後,就看到他那上司鄭國興坐上了他爹重建忠的車,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他人在京市,車還在光州軍區基地,在這裡隻能靠兩條腿,或者蹭其他人的車。比如這兩天,他跟他爹一個地方開會的,當然就是坐他爹的車。

可今晚重建忠二話不說,連個招呼都不打,就直接拉上他上司跑了。

於是重鋒隻能坐方浩明家的車。

從小到大,重鋒一直是彆人家的孩子,就連今晚坐方家的車,方家老爺子也依然十分感慨,誇讚重鋒的同時,不忘數落自家兒子,乾脆也讓自己的勤務員坐副駕,讓方浩明開車。

方浩明早就不像小時候那樣了,況且他現在跟著重鋒,確實學到了不少本事,於是麻溜地上了駕駛位。

他們半路上遇到馮家拋錨的車子,被攔了下來,方家的勤務員跟方浩明說,馮露還在餐廳,於是方浩明飛快地將方老爺子送回大院後,又跟重鋒一起去了文工團會場那邊的餐廳。

重鋒遠遠就看到有個人站在餐廳門口,看背影有點眼熟,等車一開近,就發現竟然是周誌鴻。

他腦中頓時就閃過一個疑問:這人來這裡是做什麼的?

隻是等人上車,所以方浩明不熄火了,乾脆在車上等著。

重鋒下了車,周誌鴻餘光見有車駛過來停下,下意識地往車那邊看,然後就看到了重鋒。

重鋒看了一眼地上的蘋果,以及周誌鴻手裡的斷了帶子的布袋。他先開口打了聲招呼:“周所長。”

周誌鴻微微頷首,正想說話,李瀟瀟已經從餐廳裡跑了出來,高興地朝重鋒喊了一聲“團長”。

周誌鴻的目光落到李瀟瀟身上,重鋒也看著她,視線不動聲色地在她和周之後之間移動。

小姑娘眉眼彎彎,衝著他笑,似乎還不知道她旁邊那個老人就是周誌鴻。重鋒決定見機行事,不主動點破周誌鴻的身份,隻當不認識他。

重鋒看著李瀟瀟說:“馮露家的車在路上拋錨了,我和方浩明過來接你們。”

馮露也走了出來,聽到他的話,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和瀟瀟剛才就猜是車壞了,還打算再打個電話回去,然後就看到你們來了。”

李瀟瀟又問重鋒:“團長,你們車上有袋子嗎?”

她看向周誌鴻,指了指地上那堆蘋果:“那位老人家的布袋壞了,不好拿,你車上要是有的話,就給他一個吧。”

周誌鴻回過神來,連忙擺擺手:“不打緊的,不用麻煩了。”

他揚了揚手上的袋子:“這個也還能用。”

重鋒已經猜到大概是怎麼回事了,知道周誌鴻也許是碰巧遇上了瀟瀟,肯定也認出了她,但沒告訴她自己的身份。而瀟瀟見他袋子破了,幫忙找袋子。

這可真是太巧了。現在大家都在京市,瀟瀟總有一天知道這老人就是周誌鴻,到時候瀟瀟也會想起來今晚的事,知道他明知那人是周誌鴻,卻沒告訴她。

但現在告訴她,顯然是不合適的。

重鋒心想,那現在就得好好想想,將來被她發現的時候,他該怎麼解釋才好辦。

他朝李瀟瀟點點頭:“我問問方浩明。”

重鋒往回走,到了車邊,打開車門,問了一下方浩明,方浩明平時也不開自家的車,隻得下車找了下。

這年頭有座駕的都是團級以上乾部,平時車內都要保持整潔,不能有人何雜物,方浩明幾乎把車例外翻了個遍,彆說布袋,連垃圾都沒看到。

方浩明攤攤手:“沒有誒,團長。”

那也沒辦法了。重鋒點點頭,走回李瀟瀟等人旁邊,朝周誌鴻說:“抱歉,我們這邊也沒有。”

周誌鴻說:“沒關係,也謝謝你們了。”

他這布袋隻是斷了一側袋子,還是可以裝東西的,隻是裝好之後不能挽著,隻能抱著。他把蘋果往裡麵放,李瀟瀟和馮露都蹲下去幫忙,很快就把蘋果都裝好了,滿滿一袋,看著也不輕。

馮露問:“老人家,你這是要去哪兒?我們把你送過去吧。”

這要是送過去,就露餡了,周誌鴻當然不要他們送的,搖了搖頭,笑著說:“不用了小姑娘,我就去隔壁這會場找老朋友敘舊。”

會場?李瀟瀟和馮露一聽,隔壁會場就是文工團的場子,白天學生散會之後,晚上老師們有時候還在會場內討論,那這老人家應該就是找某個文工團的老師了。

重鋒說:“我替你拿過去吧,這袋子不好拿,反正也近。”

李瀟瀟原本以為那老人家又說不用的,沒想到對方看了一下團長,又點了點頭:“那就有勞這位團長同誌了。”

周誌鴻給每個人分了一個大蘋果,李瀟瀟和馮露推脫不過,隻好收了。重鋒朝李瀟瀟和馮露說:“你們先到車上坐著吧,我很快就會回來。”

兩個女孩點了點頭,重鋒一把抱起地上裝好的蘋果,和周誌鴻一起往文工團會場裡走。周誌鴻走了沒幾步之後,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隻看到了李瀟瀟往車那處走的背影。

他又轉了回來,朝重鋒低聲說:“重團長,謝謝了。”

重鋒說:“周所長客氣了。”

重鋒並沒有進一步追問周誌鴻是要找誰,又是準備做什麼,反正待會兒也會看到對方。不過周之後已經主動提起了:“我今晚過來是約了你父親和鄭國興師長,來見一下瀟瀟的那位老師。”

重鋒點點頭:“這次瀟瀟是隨粵省文工團的夏老師過來,不過瀟瀟跟光州軍區文工團的老師更熟。”

“嗯,”周誌鴻也說,“見的就是葉君婷老師。”

兩人說話間,已經走入了會場。

老師們這邊也剛好討論得差不多,兩人進去的時候,剛好碰上往外走的老師,裡頭就剩下葉君婷,還有特意趕過來的重建忠和鄭國興。

重建忠一見到自己兒子,想到上回在周宅時,這逆子將他老師氣了個半死,頓時嘴角一抽:“你怎麼在這裡?”

重鋒說:“我馬上就走,你不用擔心。”

重建忠:“……”

周誌鴻朝重建忠解釋說:“剛才來的路上剛好碰到他了,這蘋果太重不好拿,他就替我拿過來了。”

自己兒子跟老師竟然這麼和諧,重建忠有點不適應,點點頭,又催重鋒說:“好了,這兒沒你的事了。”

重鋒將蘋果放下,很快就走了。

葉君婷之前是被鄭國興提前通知留下的。她並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這幾個人裡麵,她就認識鄭國興,以及剛剛走了的重鋒。

剩下兩位,一位是可以對重團長說“沒你的事了”的男人,一位可以讓重團長搬東西的老人家,顯然兩位身份都不低。

幾個人分彆坐下,重建忠和周誌鴻是來之前就知道葉君婷了,於是鄭國興朝葉君婷介紹他們二人:“葉老師,這位是我的恩師周誌鴻老師,這位是重建忠師長,也是重鋒的父親。”

葉君婷連忙朝二人打招呼:“周老師好,重師長好。”

等兩人回過禮後,鄭國興才說:“今晚約葉老師,其實也沒什麼特彆的,隻是想了解一下瀟瀟這兩天的情況,請葉老師和周老師說說。”

特地讓她來說瀟瀟的事情?葉君婷心裡有點疑惑,但還是按鄭國興的要求,將李瀟瀟這兩天的表現說了一下。

周誌鴻聽得十分認真,時不時還根據她說的事情,又提了一些問題,聽到葉君婷對李瀟瀟讚不絕口時,臉上的高興顯而易見。

等葉君婷說完之後,周誌鴻仍是意猶未儘,忽然又問:“葉老師,你覺得要是你勸瀟瀟考京市軍區文工團,她會考麼?”

葉君婷一驚,心裡自然是萬分不願意的。

一是雖然京市軍區特彆,地處中心機會更多。但凡事有利有弊,正是因為地處中心,所以這邊的風格更偏向穩而厚,與瀟瀟的性格和創作風格都不匹配。

二是光州軍區和這裡說到底也是同一個級彆,她也沒覺得自己的話劇組比京市這邊的差到哪裡去。

但這位周老師似乎很希望瀟瀟留在京市,於是葉君婷斟酌著開口:“周老師,我覺得這應該要以瀟瀟的意向為主。實不相瞞,現在不止我這邊,粵省文工團也在爭取她,希望她明年報考。瀟瀟這孩子有天賦,是金子哪裡都會發光的,省文工團和軍區文工團都不差,不管她選哪裡,都能走得很好。”

這一點,周誌鴻當然十分清楚。

正是因為瀟瀟有實力,所以她不像馮寶姝那樣,她可以靠著自己考上想去的地方,而不是像馮寶姝那樣需要他推薦。

瀟瀟不需要他的幫忙。

即使是上一次馮寶姝到處借錢的事,源頭也是因為他認錯了人,導致馮寶姝有機可趁。

周誌鴻歎了口氣,半晌後點點頭,說:“葉老師說的是,也辛苦葉老師對瀟瀟的關照和幫助了。”

“您客氣了,”葉君婷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重建忠看了看手表,提醒說:“老師,時間不早了,今晚先到這裡?”

周誌鴻點點頭,又朝葉君婷說:“來得匆忙,也沒準備點什麼,隻帶了點蘋果,希望葉老師不要嫌棄。”

葉君婷連忙說:“周老師您真的太客氣了,謝謝周老師了。”

周誌鴻沒留太久,重建忠很快就陪著他往外走。鄭國興剛準備跟上他們,葉君婷忍不住問:“鄭師長,那位周老師是瀟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