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素打下了錦州,兵指北狄國都。北狄從前產生過占領南朝江山,先遷都幽州,再進一步遷都南朝京城的想法,但是連前一個目標都沒有實現。
時過兩個月,正值農忙,張素愛惜民力,今年見好就收。那八十萬民夫回鄉耕種,並且掌握政事堂話語權的她下令這些河北民夫今年免交田賦皇糧,百姓彈冠相慶。
另一方麵,張素令素嶽鵬舉鎮守錦州和遼西走廊,再令燕王趙琮接替種瀚鎮守燕雲,當了名副其實的燕王。他們不但要消化新地盤,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塊新奪回的地盤來鍛煉燕王的治理能力,一個質量好的皇帝必須要有曆練。
張素對他們的要求都是文武皆通,如劉秀的下屬一樣,剛在馬上打了仗,下馬就能治理郡縣。縱觀曆史上的文武全才,哪幾個是僅靠通讀四書五經出來的?
張素一個個大捷在這數月陸續傳到朝中,皇帝、雪姬、許仕林都做足了宣傳,京中人人皆知,兩三個月裡,邸報傳到全國各州縣,舉國歡騰。
護國郡主張素、燕王、張青、嶽鵬舉、種瀚班師回朝,受到了英雄的禮遇。功臣加官進爵,爵位到頭的,就有彆的恩蔭或封賞,且不細述。
卻說這時候那些心頭酸得要命的反對派就把張素架火上去烤,在她的盛名之上再添火加油。
坊間盛傳張素功高震主,就算是燕王也及不上,正計劃逼趙氏退位,謀取皇位,要立她的兒子張天新為太子。
這股妖風越傳越邪,連從前與張素同朝為官時關係不錯的部分文官和大部分武將,以及從前崇拜張素的年輕熱血士子都這麼想。而她是異姓女子,是大部分人覺得違反傳統,所以無法接受她取趙氏代之。
皇帝知道自己文武皆不行,現在太/祖一支的宗室中人個個想吃天/朝江山的富貴糧,卻大部分不能為他效什麼力,唯有嗣子趙琮得用,可是他也是靠趙素培養提拔成大用的。
從前也沒有選擇地豪賭相信張素,也得到雪姬的安慰,可是張素收複丟了近兩百年的故土,這種功勞名望,讓他也害怕起來。
韓興、王侍郎對她把持朝政有意見已久,而她一手建立新軍,花費銀錢無數,才能屢建奇功,這讓也有兵權的韓興非常眼紅。
大朝會上,王侍郎上奏皇帝,樞密在配備新裝置時要一視同仁。
張素還未說話,許仕林辯道:“王大人,何為一視同仁?那麼廂軍和禁軍是否要一視同仁呢?九品官和一品大員是否同俸祿呢?新裝備本就是郡主研製發明的,隻有她知道如何發揮效力。而且,工廠是郡主的產業,她要做生意就開工生產,她不賣東西了,朝廷到哪裡買去?彆人要是能生產,於國有用的東西,朝廷也一樣花錢。”
皇帝高坐在上麵,聽到許仕林本能的維護自己小時候有師徒之實的張素,暗覺張素的力量之廣。連國之重器都把持在她的手上,可是這國之重器本就是她發明的,沒有她就沒有這寶貝。皇帝陷入了極複雜的情緒之中。
禦使大夫周化文道:“這些國之利器本就該兵械司監造。”
張素的一個弟子說:“又沒有禁止兵械司去造,若有本事,早乾什麼了?”
“你……”
張素朝皇帝拱了拱手,淡笑道:“我自知身陷疑境,如今讓我退出朝堂的呼聲更高了。這些人有部分是真心效忠皇,心憂趙氏天下;還有一部分人想我離開朝廷,竊取我努力十年的成果,白得一家一族的榮華富貴和權力,這些大家心裡明白。我一人一身退出朝堂又有何難?我的辭官折子已寫好了。”
許士林都吃了一驚,說:“張相,您如何能辭官?”
皇帝也連忙出言挽留,說得情真意切,皇帝素來沒有大主意,他在這方麵仍然不自信,他不知道是該繼續用張素,還是要用忌憚張素的人。
張素道:“皇上,我意已決。繼續北伐滅狄的大業,還是交給年輕人吧,我隻願在餘生修書辦學,打理我的生意。”
……
夜晚,張素正在書房寫稿,房門響了三聲,她已知來者何人。
“進來吧。”
果然是雪姬推門進來,她身穿素服,並未穿皇後宮裝,依禮朝張素拜道:“弟子參見師叔!”
張素擱下了筆,淡淡道:“起來吧。”
雪姬起身來,隻見師叔臉上並無慍怒之色,容色高華,不與群芳同。
雪姬跟她二十幾年,一直在學她,可是這時候,雪姬才明白,就算她不是元始天尊的夫人,夫人的才華氣度她仍然學不了十之一二。
雪姬道:“本不想深夜打擾夫人,但是皇帝也才睡著。”
雪姬進宮後從未用法術對付過皇帝,那會亂了因果,所以麵對皇帝的依賴和不安,她也要用自己的溫柔和言語技巧化解的。
張素道:“你是為今日在朝上的事來的?”
雪姬道:“夫人何以執意辭官?如今還未攻入上京,我記得你還說過要打到西域去。”
張素歎道:“時間不夠了。”
雪姬走近一步,道:“還有七年,怎麼會不夠?”
張素歎道:“朝堂的事,應該放手年輕人去試,應該給出足夠的時間讓他們成長。趁這七年我還在,也不怕他們犯錯誤,在這七年犯了錯誤,我還能補救補救,你還是皇後,尚有力挽狂瀾的本錢。若是非要等到七年後我再辭官,那時就是沒有一天的權力過度期,那麼大的社稷大業和權力,會把人弄蒙的。”
雪姬道:“這麼說,夫人是真想退?不要北伐的滔天功德了?”
張素道:“我不親自出征,就沒有功德了嗎?你還是皇後,你不忘北伐,這件事不出意外兩三年就可以比較輕鬆地完成。”
雪姬想了許久,說:“可是如今朝野都有一股不小的勢力,要把這個天下往後拖,一個個想要撲上來往這個江山吃口肉,吸口血,他們不知夫人身份,甚至想要夫人的命。他們不也是夫人的殺劫嗎?”
張素淺笑道:“所以,我若不退出朝堂,他們又如何敢朝我發難,助我完成殺劫?”
雪姬看著她絕世麵容,那抹明明很美的笑,讓她背上冒出寒意,說:“夫人是說,引蛇出洞?”
張素站起身來,到了窗前,負手看著天上的明月,歎道:“這個天下處處是矛盾,就說陰陽二氣何常不是矛盾?我們在朝堂行事,若是沒有了困難,沒有敵人,我們也不能完成自己的修行。沒有了想扳倒我們的人,我們內部人的矛盾就會成了主要矛盾,各自利益的不同造成內部分裂。正因為一直有想扳倒我們的反/對/派,所以我們這個整體沒有分裂,從而所有人的共同首要目標才能保持至今。你明白嗎?”
雪姬似懂非懂,說:“你的意思是現在留著他們?”
雪姬暗道:夫人說話怎麼顛三倒四的,剛剛說要完成殺劫,這時又說要留著他們。
張素說:“殺與不殺也是看情況的。能給我機會殺,是我贏了;我們不能殺,他們也是我們的棋子,還是我們贏。”
雪姬搖頭,說:“我不明白。不能殺他們,師叔被人逼著辭官還是贏嗎?”
張素說:“他們逼是他們逼,若是我不想辭官,他們能奈何得了我嗎?”
雪姬說:“夫人能咽得下這口氣?”
當初對韓櫻的事那麼一捅到底,張真真也死了,遇上北狄大軍時,把七萬人殺得隻剩一千多個俘虜。雪姬不相信夫人真會心慈手軟。
張素說:“你還是考慮一下我退出朝堂後,給許士林還有我們的人調整職位吧。官,我是辭定了。”
雪姬說:“那麼夫人辭官後乾什麼呢?”
張素沒有直接回答,卻忽問:“你覺得我們此次北伐,為何進展的這麼快?而且傷亡並不大?”
雪姬道:“我也早聞師叔所造的火/炮之利,還有陣法之妙。”
張素道:“我並沒有直接參與那些東西的製造,就算是種將軍的小兒子,他花的精力都比我多。所以,有這利炮不是我個人的功勞。
你有沒有想過,早前有那些文人進士把持著朝廷,擁有最高的地位,可是光靠他們,沒有我們出手就是亡國了;而現在有那些製造師傅造出利器,國/家強了,人/民活了,國/家和人/民的尊嚴就都保住了,可是這個社會仍然視匠為賤。
如你我修道,除了修煉之外,尚要重視煉丹煉器,封神時一個好的法寶就是製勝關鍵。可惜整個天下都以讀那幾本四書五經的人為尊,那些四書五經饑不能食、寒不能衣。
科考側重進士科,選出些文人,大部分人的能力對內不足以安民,對外不可以攘敵。我們回山之後,這天下會怎麼樣?那些勢力會朝我們所希望的方向走嗎?——不會。
我就算用剩下的七年時間仍然獨掌朝綱把北狄滅了、把政敵都滅了,再把江山匆匆交給年輕人,朝廷天下很快還是會回到原來的狀態。
整個天下有尊重士大夫的土壤,卻沒有尊重工程師、尊重財經人才、尊重航海開拓人才的土壤,視為奇/淫/技巧。
本朝馬不如人肥快,人不如人強壯,唯有百姓製造利器之能強過北狄甚至北方彆的遊牧民族,本朝賤匠是放棄這製勝的一線生機,豈非自絕於天下乎?那麼強敵入侵時,從皇帝到平民又豈能不處於【彆人有狼牙棒,我有天靈蓋】的境地?”
雪姬腦袋嗡嗡作想,師叔看問題的眼光實在太深了,她喃喃:“師叔……你這是……比改朝換代還進一步。你是想換‘土壤’,這太難了。”
張素想過:為什麼史上中國有四大發明,可是進一步改進使用的人全不是中國人?因為缺少這個鼓勵,也是價值觀和思維的關係,進一步講是文化屬性、文化土壤的關係。她沒有本事在神話世界去完全改變,但是她想埋下一顆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