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二十來天。泓又沐休了兩次,那位武師雷大壯果然不負眾望,撐到了泓拿俸祿的時候。
禦書房攜尚書台,與九門親軍都尉皆忙得腳不點地,終於以最快速度安排好了禦駕赴輔都的一切行程和衛護。同一時刻,樞密院歸銀引流已畢,大批的銀錢回轉到皇帝手中。朝中各司已經準備就緒,隻等一道旨意,諸臣齊出,奔赴戰局。
這一日容胤有例朝。聽政畢,既有參政通報,說三氏家主已到輔都等候接見。
容胤便下旨,令尚書台攜理政事,禦駕次日親赴輔都。
輔都距離皇城有三日路程,朝中有舊例,**將軍,大族家主,封藩親王不得入皇城,要覲見帝王,就得在輔都等候。這些人或是掌控實權,或是有皇位繼承權,若是放任他們帶兵進入皇城,難免有不臣的嫌疑。要是不帶兵馬孤身入城,他們又要提防皇帝請君入甕。既然互相忌憚,不如各自輕車簡從,另找一處相見。臨行前一天晚上,兩個人已經上床準備睡覺,容胤突然想起再過兩日,泓就要沐休。他不想占了泓的假期,便道:“明日你留在宮裡吧,不用和我走。”
泓很詫異,抬頭看了容胤一眼。
容胤按著他肩膀道:“今年是大年,入了冬外頭帶兵的將軍們要回來述職了,這裡有不少人做過禦前影衛,你把他們的履曆理一理,我回來要看。”
泓答應了下來。猶豫一會兒,試探道:“人數不是很多,我可以和陛下先去輔都,回來後再理。”
容胤微微一搖頭,泓就不吭聲了,隻得緊緊摟住陛下的手臂,把臉埋在皇帝脖頸間。
容胤滿腦子都在想和眾家主議事的章程,心不在焉的撫摸著泓□□的身體,最後把他拿毯子裹起來,占到身下睡著了。
到了第二日,容胤便帶著浩浩蕩蕩的儀仗扈從奔赴輔都。宮中早已把路程安排好,一路都有侍衛接應護送,順順利利地到了地方。
輔都,民間又叫小皇城,和宮裡一樣外殿聽政,內殿供帝王休憩。禁城外又設四套宮闕,安置各位隨駕的權臣勳貴。容胤這次除了出巡隨從,幾乎把整個參政院
和各司機要都搬了過來,眾人安頓,又花了七八天。輔都已經十幾年沒迎駕過,一下這樣大的陣勢,難免手忙腳亂。臨到覲見前就出了點小意外,試衣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了一盞茶水,弄汙了儀服。
像這種正式覲見,宮裡都要備兩套儀服作為替換,臟了一套也不算什麼大事。隻是以防萬一,容胤還是派人回皇城再取一套。等到萬事俱備,皇帝便冕旒袞服,接受了三氏家主的拜見,又在宮中賜宴,表彰眾家主功勳。
等全套典儀走過,又歇三日,才是真正的召見。三天裡容胤令所有參政和職官都進外殿立政候召,整理出了長長的議事章程。到了最後一日,他就在書房裡,叫人給他念一遍聽,自己默默識記。
轉眼間夕陽半落。溫暖的斜陽照在深宮層層疊疊的琉璃瓦上,放眼一片金光粼粼。宮裡的銀杏樹葉子全黃了,風一吹,嘩啦啦灑一地黃葉。守候的宮人持帚打著瞌睡,卻突然見一隻腳,踏在了金黃的葉子上。宮人一抬頭,見麵前站了一位年輕男子,身披暗紅色大氅,銀色的肩旒一直垂到胸前。
這是一等禦前影衛的服製。宮人一驚,連忙將大殿的台階為他掃了又掃。
泓一腳踏上台階,進入大殿。
他心裡是很緊張的。
輔都裡來人說要取儀服,他便借著這個機會,把東西給陛下送了過來。
他隻是……太想念陛下了。哪怕能見上一麵也好。
可是一進了宮,當他感受到自己再次被那種沉重的,肅嚴的帝王威儀所包圍時,畏懼就不受控製的湧了出來。
因為他抗旨。
陛下明明是要他留在皇城的,可自己卻隻等了十來天,就擅自跑了過來。
見一眼就走,見一眼就走……
可他遠遠的在外麵看了一眼後,卻難以自抑,再也走不掉。
如果陛下見到他,會生氣嗎?他準備立刻就回去的,隻是想和陛下說上一句話。
泓又緊張又期盼,慢慢走進內殿。
內殿的外間站滿了侯旨的臣子。因為等的時間長,宮人們奉上了點心茶水,擺了一桌子。可諸臣皆無胃口,全都在心神不寧的竊竊私語。外麵唱名的宮人見了泓,知道這一位是不用奉旨的,就把他引到了內
間的屏風外等候。
等裡麵議事告一段落,泓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慢慢走了進去。
他太緊張,一進去就單膝點地,行了大禮說:“陛下。”
容胤嚇了一跳,問:“你怎麼來了。”
泓抬起頭,看著容胤答:“送陛下的儀服。”
容胤登時不悅。皇城過來路上辛苦,東西本應該讓親軍都尉府一路傳送,這是有人偷懶,直接叫泓跑了一趟。他便沉了臉問:“誰叫你過來的?”
泓一見容胤臉色不好,頓時嚇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隻是道:“我……”
容胤就一抬手打斷了泓的話。他此時沒功夫管這些小事,簡單道:“你先回寢殿休息,等我閒下來再說。”
泓不敢再說什麼,立即躬身退了出去,隨即便有臣子請見,容胤轉頭就把泓忘掉了。
他一直忙到晚上,直到夜色已深,才回了寢殿。這次召見三氏家主,是要談幾筆大交易,他在那重重利誘下,又挖了隱蔽陰險的陷阱等對手咬鉤,三位都是老謀深算的家族領導人,相比之下他還嫩得多,必須小心謹慎,一言一行都不能出差錯。宮人已經整理好了明日他要穿戴的衣冠,他就一邊把裡麵衣服都挑出來,一邊把明日的各項事宜又想了一遍。
他麵沉如水,一言不發,一舉一動肅嚴端重,是常年刻意維持下來的帝王威儀,自己習慣了不覺得,泓卻被他嚇得心驚肉跳。
自打回了寢殿,他已經在這裡等了三個時辰。
滿心的期盼和喜悅早沒了蹤影,此刻他隻剩了無窮的惶恐和驚懼。
他抗旨出皇城,陛下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他並不知道陛下冷淡的表情下麵,對這件事到底有多少怒意。
帝王旨意,不容違逆。他身為禦前影衛,一旦奉旨不遵,就再不會被陛下信任。
當時一時糊塗,沒想那麼多,在禦書房裡陛下一盆冰水澆下來,他才覺得涼徹心扉。
好不容易等陛下回了寢殿,他急忙站起來迎接請罪,陛下卻淡淡瞥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
他真是怕極了陛下的不動聲色。
永遠都不知道,陛下的裁決在什麼時刻到來。隻能等,一直等。等到從頭發到腳趾,都在瑟縮顫抖也得等。
泓站在床
邊,戰戰兢兢,近乎絕望的盯著皇帝的背影,等著陛下回頭。
等皇帝真的轉過身來,他卻一眼見到了陛下手裡的黑衣服。冷峻的,肅穆的黑衣服,一下子就讓他回到十幾年前的三堂會審,和現在一樣,也是這麼黑的夜晚,也是這麼寒冷的地磚,他跪在大殿正中,在宮裡無數人冰冷的注視下,被迫脫光衣服,□□著身體謝恩,接過禦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