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劍塚,作為這個窮逼門派唯一的一個秘境,大小剛剛夠裝下一個山頭。入口就
在洗劍池的深潭底下,但順著洗劍池的池水跳下去,就會被水流送入這個秘境。
在仙凡融合之前的年代,凡人們常常看到白衣翩然的劍仙們,從雲層中刺破天光落下來,在把手中的寶劍放入池水,隨水流而漂。他們給了這種景象起了一個非常美好的意象——洗劍。
沙發凜冽的劍仙,在凡間斬妖除魔匡扶正義,洗淨劍身上的血腥,濯儘雙手的殺孽,方可安然歸還九天仙境,在雲端靜聽弦琴。
然而事實的真相,比凡人想象的還要黑暗慘烈得多。那個凡人性命如狗,人間幾多災荒的年月裡,修士的日子也沒有多麼好過。
禮樂崩壞,人道滄桑。
殺人奪寶時時都在發生,資源爭奪一刻也沒有停止。還有那些被修士們扛下來不去擾亂凡人生活的大劫。
三千年閉關苦修,終結於一顆罕見的靈草。一把閃著冷光的匕首刺過來,就此埋骨荒郊。
從初代昆侖起,至四代昆侖滅亡之前。所謂洗劍池,一直都是昆侖派的劍塚。
所謂的“劍仙”們,是在把戰友、師父、兄弟、愛人逝去後留下的唯一遺物,送入那個不會被敵人挖出來挫骨揚灰的,最後一處安全的地方。
楊夕帶著鄧遠之過來,就剛剛趕上了一波喪禮。
這也是楊夕第一次見到昆侖的喪禮。
很簡單的儀式,幾乎沒有禮樂。參加葬禮的人都穿著昆侖弟子的常服,麻布衣衫的袖子上挽一縷黑紗,也就算是孝服了。
可儀式再簡約,沉痛也是真實的。
焦則手持一柄雪白的靈帆,夕陽中拖出長長的斜影。須發皆白,滿溢整張麵孔的紋理凝著滄桑。
在他身後,花紹棠、蘇蘭舟、白允浪、邢銘、高勝寒……
葬禮的人數不過百,去惡各個都是平日裡忙得不見人影的師父、太師父們。
這是誰的葬禮?
楊夕不禁有點心慌。
直到潭水邊,焦則側身讓開了位置,露出一個麻衣素服的沐新雨。
纖細的姑娘平托著一把鏽跡斑斑的丈二長刀,刀刃上每一點紅痕都像是乾涸的血色。
鏽刀甘從春。
“甘殿主不是陣亡很久了,怎麼才行葬禮?”楊夕不禁一愣,自那日蓬萊突襲之後,她都不怎麼找得到沐新雨。
還曾以為是暴打了雲中子之後,得罪的昆侖半個門派的女修士,也包括了她一個。
鄧遠之想了一下,看了看送葬隊伍裡,麵色最難過的白允浪。
“甘殿主的本命靈劍下落不清,大約是白斷刃剛帶回來的吧。說起來,你師父在昆侖山的好人緣,有半數是因為這個。”
楊夕沒理解:“因為什麼?”
鄧遠之道:“你師父對亡者劍莫名執著,各種原因流落在外的亡者劍,至少有一半是他追回來的。”
楊夕靜靜的看著簡短的儀式結束。
焦則從沐新雨手中接過甘從春的亡者劍,順著洗劍池淡紅的潭水沉下。平緩的水流漫過刀刃的時候,沐新雨閉了一下眼。
沒有流淚。
師長們依次上前,拍著沐新雨的肩膀,絮絮的跟她說著什麼。一向最冷血的高勝寒,說話時停頓了幾次,甚至紅了紅眼圈。
焦則親吻了沐新雨的額頭,“好姑娘,去給你師父守靈吧。”又對其他人點了點頭,“走吧,沒你們的事了。”
師長們陸陸續續的離去,最後隻剩下焦則和沐新雨站在夕陽下的池水邊。
沐新雨呆了一呆。
到底是沒忍住,捂起了臉。
一直被當成透明人的楊夕和鄧遠之,這時候才敢上前跟焦則行禮。後者點了點頭,帶著三個小子丫頭,一起隨水進入了劍塚。
甘從春的繡刀自己插在了一處離入口很近的坡地上。挺直而蒼涼,看起來像甘從春的人一樣,沉默無鋒。
按照埋進來的順序,隔著三四把就是雲想遊的軟劍。雲想遊的亡者劍也是後追回來的,烏黑發亮,軟趴趴的賴在石縫裡,好像無所事事的曬著劍塚裡的昏黃日光。
偶爾有風吹過,還要沒骨頭似的翻個身。
劍如其人,劍如其魂。
楊夕不禁猜想自己的劍會是什麼樣子,自己的身後,又會不會有人為自己守一夜的靈,經常來看看自己的亡者劍。
昆侖有那麼多的人,若是楊夕不在劍塚謀事,根本不會曉得這一個多月的間隔,這巨大的門派在雲想遊與甘從春之間,又失去了三四位劍修。
身後的鄧遠之,似有所感的說了句:“我還是成個劍吧。”
楊夕上前拉住沐新雨的手,想要安慰她,卻不是很會。隻能是拉著不撒手。沐新雨撲哧一聲笑出來,看著楊夕的詫異,忽然在她臉蛋兒上親了親:“謝謝你,楊夕。謝謝。”
她說的溫柔而低沉,跟她平時的嬌俏又乖張的模樣大相徑庭。楊夕一直覺得自己這個閨蜜是隻八哥投錯了胎,漆黑漆黑的,還特彆能叭叭。
當年初見的乖巧,和戰部相逢時的沉穩,不過是它頭頂裝飾的翎毛,或者自己二逼兮兮的錯覺。隨時都能撕開來當作另一個人看。
沐新雨卻說:“師父離開之後,我頹喪了很久。你是第一個讓我笑出來的人。後來娘親告訴了我,你的……你的老道士的故事。”沐新雨看了看楊夕的眼色,“你是真的堅強,我隻是在跟這個一直善待我的世界撒嬌而已……”
楊夕完全不知道這個過程。她沒有特意結交過誰,所有的朋友都是野生的。彆人不說,她甚至根本不問人家的過去,所以鄧遠之、寧孤鸞之類孤僻難處的都能和她相得益彰。
不過她現在有點冒火,這些日子好多人跟她提過“老道士”“老雜毛”,犬霄那死狗還說她是個殺人如麻的。
唯有她自己完全不知道。
而且死獄裡殺的那不都是壞人麼?我怎麼就如麻了。
可是依稀的記憶中,自己似乎也曾這麼認為過。
楊夕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目視著沐新雨原地坐下來,把額頭輕輕貼在甘從春的鏽刀上。
平靜而懷戀。
然後才拉著老遠子去給“老焦”介紹:“我的朋友,我想跟他學點東西。需要個僻靜的地方,怕出事故。劍塚行麼?正好我可以順便上工。”
鄧遠之看了一場喪禮之後,似乎對於搶差事的心思淡了許多。恭恭敬敬的行了禮,卻沒有主動求表現。兼之上一次被楊夕捅成篩子的過往,這回學聰明了,沒敢當麵否認楊夕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