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知三十二歲中的進士,為官十載,如今年過四十,身姿長相頗為粗獷,初一看倒像個武官。他入官比裴少淮早,年紀又大一些,在裴少淮麵前,卻無半分自以為是,而是恭恭敬敬,一副討教的姿態。
幾盞入肚,話入正題。
“大人應當知道,下官原先任職長治縣,在那等險要的地方,心裡多想著如何求穩,而少有想過如何變富,而今到了臨海之濱,才是開了眼界。”李同知說道,“今日特來向大人請教請教。”
“李同人謙虛了,能治長治,非能官不可。”裴少淮謙言道,“不敢說是請教,隻當是一同探討探討。”
牆上燈籠的紅光,照出李同知臉上的欽佩,道:“大人治理雙安州,條條章法皆已詳細,此地要富比揚州,不過是時日的問題。從大人手裡接過此擔,既叫我覺輕鬆,又覺得重任在肩,不知大人能否點撥一二,為下官引引路。”
以李同知的本事,不可能對治理雙安州毫無自己的見解,所以他要的“點撥”,更多是想從裴少淮口中得知朝廷、皇上對雙安州是什麼態度、什麼期待。
“鼓勵海商們運糧歸來,事關重大,想來不必我再贅言。”裴少淮先提了糧食。
李同知點點頭,應道:“大慶連年長冬之事,下官已略聞一二。”
他麵露辛酸之色,道:“在我南下赴任以前,秦、晉兩地單單去歲一年,就減收了三成不止,臨近北疆之地,麥田還在拔節便遇到了寒降,更是顆粒無收,不少地方的倉廩已經見底了。”北邊減收,糧食壓力便落到了南邊,李同知道,“大人說得沒錯,糧食事關重大,必須鼓勵海商繼續購入糧食,重兵守好糧食漕運。”
“至於李大人所說的‘富比揚州’……”裴少淮頓了頓,說道,“揚州之富,乃因其地處南北河運之關節,大慶商賈往來必經此處。而雙安州之富,通的是內外,不在於‘販’而在於‘市’,有市有價,則天下百姓可自謀一條生計,萬萬人之力遠勝於數人之智。”
冰雪無情,丘山覆阻,但隻需有了幾縷春光,野草便能莽莽而生。
裴少淮打比方道:“雙安州之富,就好比集全家之資供一人讀書,待其功成名就時,領著同族子弟同富共榮。”
李同知聽後,捏著酒杯不動,陷入了沉思,連杯子傾斜灑了出來也不覺。
“下官明白了。”李同知回過神,趕緊給自己重新斟滿,飲儘後言道,“下官必定繼續開辟官道、水道,令更多的貨物經由雙安港運送出去。”
讓這個“市”愈來愈大。
壺口瀉酒如水簾,推杯就盞邀星飲。
略有一兩分酒意後,裴少淮便起身作辭了,道:“家中還要小兒要照料,改日再同李大人痛快飲一回。”
李同知作揖,笑道:“在外為清官,歸家為慈父,實在叫人欽仰。”
登上歸去的馬車,裴少淮撩開車簾吹著些夜風,今夜的幾盞酒,讓他愈發意識到,自己留在雙安州的時日不長矣。
……
六月的院試,是裴少淮回京前最後一項任務。
裴少淮不任考官,院試主考官是福建省督學大人,但他需要陪同大宗師考校當地生員,籌備院試諸多雜事。
大宗師對此地學子了解不深,取錄秀才時,常常也聽當地正官的幾分意見。
六月上旬,當裴少淮接到大宗師已從福州郡城啟程的驛報時,驚訝發現大宗師換了他人,並非此前的孟大人。
而臨時接任的,不偏不倚正是南居先生的獨子鄒羨靜。
要論學問學識,若非鄒侍講無心官途,他早該出任一省督學了。裴少淮好奇的是,鄒侍講不是在京都翰林院嗎?怎突然到南邊來了?
他鄉遇故知,實乃幸事,鄒督學抵達泉州郡城的這一日,裴少淮早早就迎在城門外了。
鄒督學還同以往那般,謙謙和和的,在眾人麵前沒有一絲架子,裡裡外外就是一個純粹做學問的人。
兩人進了府衙,單獨敘話。
鄒督學麵帶遺憾,解釋道:“孟大人陡然因病仙去,消息傳回京城,正好我啟程南下應天府,便領了皇上旨意,臨時接任福建督學,替孟大人圓了未竟之職,再赴應天府。”
“實在可惜。”裴少淮歎息道,心中了然。
大慶重視學風,一省之督學,非經明行修、厚重端方之士,不能輕授,朝廷推薦、選人時,是慎之又慎。
想來也是事發突然,皇帝才把重擔壓在了鄒羨靜肩上,畢竟他的品性、學識,朝中是無人有異議的。
裴少淮換了一話題,問道:“南居先生與鄒老夫人,近來可一切都好?”
鄒督學略遲疑了一下,念及裴少淮與父親的交情,他還是如實說了,道:“我此番請旨南下,到南京翰林院就任,便是為了父親。”
裴少淮心頭咯噔一下,心生不祥預感。
“裴大人莫要擔憂,父親他身子骨很好。”鄒督學說道,“隻是年紀大了,開始忘事、記不得人,不時總會犯糊塗……我便計量著要離他近一些,養他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