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值青年,不知時貴,最易忽視白駒過隙。
待到晃一回頭時,才發覺已過十年八載,曾經教他學識、助他成才的師者,皆垂垂老矣。
聽了鄒督學的話,裴少淮心間驀地一片空白,不知言何。
南居先生十九歲高中狀元,奔波於各地為官,畢生研究錢法稅道,又點撥帶出了諸多門生,官至一朝閣老,也算得上是波瀾壯闊了。
豈知年老時,要忍受曾經寒窗習得的學識,抽絲剝繭般一點點離自己而去,何其可惜又無可奈何——年歲的逝去是無法抵抗的。
無怪這兩三年給南居先生去信,有時回信得快,有時卻要耽擱數月,想來是受病情影響。
“南居先生如今身在……?”裴少淮問道。
“春暖時,已從蘇州搬至南京城裡。”鄒督學應道,“全仗父親的幾個門生上下打點著,已經穩妥住下了,季子身無官務,亦早早到了南京城,伴於父親左右。”
接下來就等鄒羨靜主考完院試,一家人定居南京城。
鄒督學見裴少淮依舊麵帶憂色,安慰道:“裴大人有心了。父親歲至杖朝之年,有些事隻能儘己所能,而不能強求天命。”
裴少淮懂這個道理,隻不過一時沒能壓住情緒罷了。
隨後,又聊到鄒督學即將赴任的南京翰林院,裴少淮道:“鄒大人能下如此決心,孝心可鑒,令人欽佩。”去了南京翰林院,等同於官途全棄,甘於坐冷板凳做苦學問。
自大慶遷都順天府後,南京舊都便成了守備,留著個空架子。
南京留有一套六部九卿,但並無什麼權勢,完全不能與京都的六部九卿比擬,被派遣到這裡當官的,要麼是降職被貶,要麼是受京官排擠……鮮有人是自願來的。
若說南京守備已成了清水衙門,其中的南京翰林則是甚之又甚,成了清苦衙門。
裴少淮在京任職時,就曾聽過南京上折言說,曾經輝煌一時的南京翰林公署年久失修,已棟楹傾斜,上漏旁穿,破陋不堪,到了不得不修的地步。
此外,南京翰林裡留任的官職極少,對外說是五品學士,實則事事都要親勞親為,比不得京中一主事。
他人避之不及,鄒羨靜卻主動請纓。
裴少淮為鄒督學略感遺憾的同時,又為這對父子感到高興——他們間那點算不得嫌隙的嫌隙,似乎已經說開了。
“他人不願意去的地方,於我而言,卻是個好地方。”鄒督學笑道,“總歸我從家中帶上一壺茶,便能坐上一整日,在哪坐不是坐,傾我之閒時讀一讀翰林公署裡的孤本,也是件幸事。”
從這一點來看,鄒督學雖未能承襲鄒閣老的錢法稅道,卻承襲了其對學問的一顆誠心,同樣值得欽佩。
送鄒督學入住貢院後,裴少淮折返府衙。
路經一族學學堂時,炎炎夏日裡,一陣陣清稚的讀書聲傳出來,蓋過了樹上蟬鳴的聒噪。
台上白發老書生,台下懵懂少年郎。
粗一算,十五歲時,裴少淮的文章與南居士的點評相遇,老少兩人在春風柳下相見,距今竟已經過了十載。
又想到小南小風已長高至腰際,已是小小少年。
三年是不長,但它對於孩童、青年、老者而言,長度是不等的。
是該回去看一看了,先去南京城,略留幾日,再回京都城。
……
其後的幾日,大宗師為生員們授課、又考校了生員們的學問,依照成績重新定了廩生、增廣生員、附學生員的名單。
隨後的院試,除了報考的人數太多、遇到了大年以外,諸事皆十分順利。
各地童生積極赴考,與四月府試公允、寒門學子唱榜和裴少淮的名聲,有很大乾係。
所幸泉州府貢院建得夠大,院試又僅考兩場,四處臨時借了一批桌椅之後,倒也算是坐下了。
連鄒督學都忍不住感慨:“彆處的院試,何曾見過如此浩浩蕩蕩的陣勢。”
改卷取用時,裴少淮還是“徇私”給鄒督學提了些建議,替家貧子們說了些好話,道:“督學大人閱卷時,若是遇見破題獨到、立意俱佳、舉措寫實,而韻律文采欠佳者,還請多斟酌細讀,看能否以其優補其短,給他們一個機會。”
至於具體的學子名字,裴少淮就不同鄒督學說了,否則當真成了有失公允。
“裴大人為何這般說?”鄒督學作為一個古籍學者,還是頗看重韻律文采的。
裴少淮解釋道:“中秀才者,十中之九難以中舉入仕,多留於鄉間為紳。眾多學子當中,立意、文采皆優者,自然最先被取用,而在‘文采佳立意缺’和‘立意佳文采缺’之間,裴某以為,能由己及人思民間疾苦、宣人間正道,比詞藻華麗更重要一些。”
又言:“再者,家貧子短讀書錢資,能閱覽的書卷有限,下筆時詞藻短缺,落下幾個韻律,亦不難理解。隻消得了秀才以後,家裡寬裕了,他們反倒更容易補足短處,更進一步。”
這番話說服了鄒督學,他應道:“本官閱卷時,會酌情考慮。”念及父親昔日教導的話,鄒督學又感慨道,“無怪父親與你能一見如故,成了忘年之交。”
等到出案之日,酷暑烈日之下,貢院門前,再現了一回“千人唱榜”的盛況。
諸事畢,裴少淮為鄒督學,或說是鄒學士送行,相約秋日時於南京城裡再會、再敘。
……
秋日湖水平如鏡,金風萬裡稻浪生。
很快就到了初秋,朝廷委派的水師入駐泉州府、雙安州,嘉禾嶼軍港裡,滿滿當當全是船隻。領軍的並非等閒之輩,而是威名赫赫的水上大帥——胡大將軍。
州衙裡,當衙役們發現知州大人的衙房漸漸搬空,發現諸多事務漸漸轉交李同知辦理,開始曉得了情況不對勁。
百姓們又發現,裴燕兩府一車車的行當往雙安港運,又搬上了官船。
眾人們便明白,他們的知州大人要走了。
……
再過兩日就要啟程了,裴府裡,上下都忙碌打點著。
倒也沒有太多物件要收拾,楊時月在雙安州裡並未置辦店鋪、產業,收拾的都是些居家東西。
還有兩個孩子平日裡收藏的各類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譬如他們用慣的小勺子,自己設計的小木馬、編織的竹螞蚱,寫的第一張字帖、畫的第一幅畫……
小南小風樣樣都舍不得丟棄。
裴少淮來去一身輕,更無什麼要帶的。他手握幾支毛筆,立於洗硯缸前,剛換上的井水十分清洌,映照出他的身影。
筆頭置入水中,點破了倒影,裴少淮撩起寬袖,觸到了井水的涼意,手指輕撚筆毫,一朵墨痕如雲霧般氳開。
秋毫去殘墨,池中添烏痕。
小南跑來,小手扒在缸沿上,踮著腳,好奇看著父親洗墨,問道:“爹爹,你為何彆的不帶,偏從衙門裡帶這幾支筆回京?”
為何?裴少淮心想,興許是自己已漸漸融入了這個世道,為了一身文骨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