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第 183 章(2 / 2)

……

雙安州州衙裡。

聲聲哀嚎如哭喪,聽得簷瓦也震三震。

老百姓們跪在門外求情,裴少淮不能迎門相見,也不能離開,隻能把自己關在衙房裡,努力壓著心底的怒氣,儘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明知是對家挖的一個坑,他豈能跳下去?不是他擺架子、不體諒百姓疾苦,而是,一旦他答應了老百姓,這場“糧荒”會越演越烈,會死更多的人。

他早前想好的對策,算準了老百姓的餘糧能撐多久,算準了齊、陳、包三家的商船什麼時候運糧回來,也算準了要如何投放糧食、逐步壓製住糧價,似乎都很妥當。然而他忽略了一點,小小風吹草動也能引得百姓恐慌,而恐慌是最容易煽動的。

恐慌出現在了他的計劃之前。

裴少淮愈發覺得,這場動亂背後的謀士很不簡單,不僅精通錢術,還精通官術、心術——能夠精準算到他的每一個弱處,再一刀刀剜進去。

一連五日,裴少淮留在州衙裡,硬著心腸,就是不見。州衙外頭的老百姓陸陸續續離去,步履寂寥,眼神絕望,令人不忍。

最後還剩下十幾號人還在蹲守著。

這日,包班頭帶著二十七公從側門悄悄進來了,領他去見裴少淮。

“知州大人。”二十七公一把年紀了,還是恭恭行禮,他眼中神色亦是複雜,勸道,“知州大人若是真有尚方劍,是不是該出去試一試?”

裴少淮一愣。

屋中似乎連光照裡塵埃都定住了。

許久,裴少淮才歎息道:“二十七公,不是本官不願意出手,而是一旦壓了糧食價格,會死更多人。”

跟真正的旱災、蟲災相比,這場人為的糧荒,並不算十分嚴重,糧價水漲船高,買賣糧食有利可圖,出不了半個月,便會有潮州府的商販想方設法運糧過來,緩解此地的糧荒——見利誰能不起心?

再撐到夏日商船歸來,秋日田畝糧收,這場糧荒便算過去了。

但是,如果裴少淮出手抑價,糧商無利可圖,江浙、潮州的米商就不會運糧食過來。

這跟鹽引是一個道理。

如此的情況下,老百姓手裡有銀兩也買不到糧食,根本撐不到同安城的商船回來。

“老頭子明白,無利則不往,大人是真正在為百姓考慮。”淚水潤了眼角皺紋,二十七公擔憂道,“可為了外頭那些人,搭上了大人的名聲,老頭子為大人感到不甘呐。”

一個真正為民的清官,不應當是這樣的待遇,更不應當背負罵名。

二十七公所言不假,明明有劍卻不見,外頭必定是一片詆毀,朝堂上則是一片攻訐。

“唇亡齒寒,周邊若是生亂,雙安州也難幸免……老丈不當這麼看。”裴少淮知曉二十七公是為自己著想,反過來寬慰二十七公,言道,“若能用一時之名換萬民之命,被人罵一罵又如何,總是少不了一塊肉的……隻要度過了這個難關,總有名聲好的時候。”

學識的偏差裡,不能奢求柴米油鹽的平民百姓,和自己是一樣的境界。

“雙安州何德何能……”二十七公哽咽顫顫道。

又承諾道:“大人既有如此心胸,待此事過後,老頭子便是喊破了喉嚨,攤上這把老骨頭,也要為大人保住這份名聲。”

“老丈的心意,晚輩省得,也心領了。”

不管怎麼說,二十七公的到來,讓裴少淮心頭的陰霾散去了幾分,至少有人告訴他,這麼做是值得的、是對的。

……

深夜裡,同安城樓上。

陰雲層疊星光暗,燈火稀疏夜色浮。

裴少淮站於城樓上,望向城裡,與去歲相比,還是差不多景觀,卻品不出那安然寧靜了。

對家已經出完牌,該輪到裴少淮出牌了。

不管大氏族背靠什麼樣的權貴,有多少後輩、門生安插在朝中,究竟是為了謀權還是為了謀財,他們既然敢拿百姓當籌碼,裴少淮便要試著搏一搏,叫他們血本無歸。

……

南風還未至,商船還未歸。

潮州府的米商們也還在路上,閩東南各府州依舊因糧價而騷亂著。

棉布、銀幣、開海才是裴少淮的底牌,在時機到來以前,不妨先略使小技,離間門離間門。

裴少淮先是把“開海”的消息透露給了海賊,借海賊之口帶到逡島上,流入徐霧的耳中。說是朝廷不止要開海,還要委派軍衛戰船為海商們護航,保一路平安。

隨後,又把王矗殺寇有功、從泉州府衙領走了上萬兩賞銀的消息傳過去。

從王矗那得知逡島的大概位置以後,燕承詔每隔兩日便派烏尾大船到逡島附近遊弋,似乎隨時準備圍島而殲。

就這麼吊著徐霧,令其心驚膽戰。

隔日,裴少淮不請自來,又去了泉州府望江樓,主動約見謝嘉。

謝嘉心情很好,興致勃勃而來,以為裴少淮要向他低頭了,豈知他推門進來,裴少淮莫說相迎,連身子都不起,隻顧著把玩杯盞,不時呷一口溫茶。

直到謝嘉站在跟前,才挑了挑眼皮,瞥了一眼,眼中儘是鄙夷與不屑。

好一副京都富貴公子哥的模樣。

裴少淮還一句話沒說,就已經讓謝嘉怒不可遏,這份怒氣積壓已久。

謝嘉道:“裴大人便是這樣的臉色來與人言和的?豈不知如今是你在下乘。”提醒裴少淮擺低些姿態。

裴少淮輕蔑笑笑,道:“隻有你把這件事當作一場較量。”眼神裡還帶些憐憫。

“不管事情如何發展,我裴少淮還是裴少淮,皇帝的近臣,閣老的門生,高門的嫡孫,豈會落於你的下乘?謝知府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裴少淮又道,“對了,你背後的主子也是如此,這層身份是不會變的。”

裴少淮佯裝著。

激怒謝嘉的不是裴少淮,而是長久以來侍奉出身高門的主子。

雅房的門沒有關緊,一條黃毛的土狗不知如何混了進來,守在雅房門外哈著嘴、搖著尾。

裴少淮下了一筷子,夾起一塊肉拋了出去,正好滾落在土狗身前。

他又道:“謝知府方才滿臉喜意進來,是覺得我要與你議和,你可以向主子邀功了?”裴少淮歎了一聲,惋惜道,“有心邀功,不如想想主子有沒有哪位門生臨近考滿,自己會不會鬆動鬆動,給人讓位。”

“休要胡言亂語。”主子似乎教足了謝嘉規矩,明明怒氣滔天,又不敢拿裴少淮怎麼樣,隻能欺人道,“本官堂堂正四品大員,一府之長,豈會認人為主?你所說的,相互合作,各取其利罷了。”

“是嗎?”裴少淮看到土狗在等著第二塊肉,輕蔑之色更濃幾分,言道,“若是如此,豈會命令你納賊子為妾,生個兒子養在賊窩裡?本官好奇,謝家族譜要如何寫才好。”

繼續離間門道:“若是謝知府堂堂四品大員自甘自願的,倒也勉強說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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