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第 178 章(1 / 2)

冬日北風瀟瀟盛,九龍江麵浪不休。

江岸的蒹葭已枯黃,黃昏下,天際雁群仍在匆匆趕路。

北風已至,祭祀大禮不能再拖,可上頭香的名單遲遲沒有定下,齊族長無奈,隻能守在二十七公家宅門口,希望能見其一麵,給個定數。

從上晌站到了入夜。

二十七公這才一瘸一拐提著燈籠出來,冷冷拋下一句:“進來說話。”

“叔公,大禮不能再拖了,侄過來請您主持上頭香。”齊族長陪笑臉說道,二十七公輩份最老,祭祀大禮少不了他。

“齊譽,你不必在我這揣著明白裝糊塗,我為何不見你,你心裡當真沒數?”二十七公沒給齊族長好臉色,北風呼嘯,他質問道,“歲末北風至,三大姓竟沒一個請知州大人上頭香,你們捫心自問,這對得起良心嗎?”

“一個狼心狗肺的齊同知,你請了四五年,如今來了個清正的好官,你們卻隔岸觀火、明哲保身。我問你,不管是雙安灣‘開漁’、引商賈進駐同安城,還是操練船員、抵禦倭寇,裴知州哪一點對不起咱們,又哪一點配不上頭香?”二十七公冷冷嗤笑,又道,“我瞧著不是裴知州配不上,是齊家堂配不上,是雙安州的三大姓都配不上。”愈說愈是憤慨,氣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

齊族長自知理虧,一把歲數了卻像個孩童一般低著頭,任憑叔公斥責。說起裴知州的好,他臉上也是掛不住。

“叔公,侄慚愧,你說的我都懂,隻是……”

“隻是什麼?”二十七公打斷他的話,道,“隻是局勢尚未明朗,泉州府、漳州府那邊的大戶大姓頻頻施壓,你們不敢明麵上得罪他們,更不敢得罪兩個府衙?”

裴知州上任尚不足一年,雙安州就搶了月港的“生意”,兩府豈會坐以待斃。

府衙、大姓、海賊勾連,這樣的勢力太強太盛,輕易就能斷了齊家堂的生意往來,齊族長不得不慎重行事。

借船、借人給嘉禾衛是為了抗倭,請裴知州上頭香則是明晃晃站在裴知州這一邊。

齊族長問道:“叔公,等局勢明朗一些,也不遲罷?”不急於今年明年的。

“齊譽,你年輕時也是出過海的人,這船若是趕上了一場好風,則一路順風順水,可若是耽擱了,則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有下一場風。”二十七公不再一味指責,他語重心長說道,“這世道哪有什麼明哲保身、事事兼得,機會擺在眼前,不把握住便是沒了。”

又道:“再者說,裴知州若是沒些能耐,又何至於兩個府衙聯手阻攔他?凡是有本事的人,才能叫人眼紅……庸才廢材,沒到雙安州就死路上了。”

二十七公一語道破玄機,點醒了齊族長。

若真如二十七公所言,齊家堂身在雙安州本就已經得罪兩府了,又怕什麼“明麵上”得罪?

“你若是沒這膽氣,就讓族裡的年輕人們自己選,而不是你們幾個老東西瞻前顧後地拿主意。”二十七公道。

“我省得了。”齊族長若有所思,“侄改日再來請叔公。”似是心裡拿定了注意。

“若非我想聽到的答案,也不必再敲老頭子這扇門了。”

齊族長恭敬行禮退下。

……

鳳尾峽海戰後的這兩個月,燕承詔並未閒著。

拉回來的安宅船、關船,還有倭人的盔甲、鋼刀、火器,都值得好好研究,以便往後應對。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神機營的兵匠們忙碌著。

倭人的造船技術遠遜於大慶,不管大船小船皆無龍骨支撐,船身宛若空殼,無怪如此易摧易沉。燕承詔由此知曉,下回海戰,隻消是占據了上風口,大慶戰船儘可放心撞擊。

倭人鋼刀刀身雖硬、刀鋒雖銳,但連續劈砍後也易劈出豁口,最好的方法便是“以柔克剛”,使用柔韌的枝條令其劈而不斷、斷而不儘。

火器方麵,除了焙烙玉以外,倭船上還配備有“大筒”,類似放大版的鳥銃,炮轟距離和準頭都遠不及大慶的虎蹲炮。

正如裴少淮先前所想的那般,隻要撕開一個缺口,予以施展的機會,大慶子民從未短缺過創造性。

短短兩月,嘉禾衛神機營便製造出幾樣專門應對倭寇的利器——

其一,可以搖升的護船盾甲,兩船接舷時,可防倭寇拋擲焙烙玉,也可防倭寇架梯登船。

其二,狼牙筅。閩地地處大慶東南,盛產大毛竹,粗直而韌,狼牙筅以繁枝毛竹為材,取一丈五六尺之長,桐油火烘使眾枝椏一致向前,每枝皆附鐵質鉤刺,或塗以毒液。短兵相接時,可遠距離對抗倭人鋼刀,令其劈砍不儘,雙人圍攻時,更令倭人應接不暇。

這麼些年來,大慶臨海各衛所軍戶疏於操練、馳於練武,單兵作戰比不得倭國的武士、浪人,每每麵對倭人鋼刀時,軍戶容易私生怯意,未戰而自亂陣腳。

使用狼牙筅後,可令軍士生出幾分膽氣,嚴密成陣。

此外,又有各類用於海戰的船上火器。

來年開春,隻待太倉州新造的戰船抵達嘉禾衛,燕承詔便會領人改造戰船,攻防兼備。

所向風靡,無往不克。

……

期間,裴少淮去了一趟嘉禾衛的監牢,見了那個虜獲的倭人。

裴少淮本對牢獄盤問之事不感興趣,但聽燕承詔說,這個倭人出身毛利家,一時有了興致,便過來看看。

倭人很是“奇特”,敗前不懼自裁,一旦自裁不成,又能很快轉變姿態在牢中苟且。

牢獄中的這位毛利四郎便是如此,蹲在牢獄陰暗的角落,直勾勾的眼神,當真有些驚悚。

聽獄差說,毛利四郎平日裡做最多的,便是雙手吊著鐐銬,歪著腦袋,努力去拔額頂新生出來的發絲,以此保持光亮亮的月代頭。

聽聞此,裴少淮特地穿了一身新官袍,團領青衫,烏角腰帶,白鷳補子,無一不在彰顯他的官職地位。

“知州大人,倭人鳥語不明,您在此稍後片刻,卑職為大人喚通事過來。”招待的獄頭恭敬道。

通事,專精外夷言語,翻譯所用,也稱之為“九譯官”。

“不必了。”裴少淮說道,“大慶與倭人之間,所不通的,非言語也。”

裴少淮這次過來,想知曉的,亦不靠言語。

他剛一進門,牆角的目光便追了過來,牢牢鎖在他的身上,狐疑打量著。裴少淮不為所擾,特地用衣袖掃掃桌椅,掩了掩鼻,這才坐下來。

雙眸洞察悲歡事,亦可傳遞怨恨由。

裴少淮尋常笑笑,卻似輕蔑,叫毛利四郎眼底愈凶愈狠,恨不能撲出來。裴少淮的年紀輕輕,愈發讓他不甘、不服。

“計謀是我出的,你們的船,全沉了。”裴少淮淡然說道。

鐵鏈陡一下哐哐當當響,毛利四郎如同餓狼一般隔空撲來,被鐐銬禁住亦不管不顧,朝裴少淮喊道:“殺了我,不然我殺了你。”口齒不清的大慶官話,勉強聽得明白。

“原來你懂大慶官話。”裴少淮並不詫異,道,“這也不出奇。”

他說:“漢皇賜印,臣拜隋唐,習我漢字、用我典章,房屋衣製也儘出於長安,才使爾等蠻夷之地有了幾分教化,知曉甚麼是人樣,從古至今皆如此……這般來看,你習我大慶言語,倒也正常。”

裴少淮頓了頓,瞥了一眼毛利四郎血跡生癩的頭頂,接著道:“不過,穿衣束發也隻習得了三分人樣,餘下七分獸樣改不了,骨子裡還是飲血吃肉的獸性,不滿所欲。”尤其是那些武士家族。

“殺了你!”毛利四郎掙紮咆哮著。

與獸言而無用,裴少淮起身,抖抖寬袖的上的塵土,轉身離去,拋下一句:“會讓你死的,沒到時候而已。”溫和的話中透著冷氣。

毛利四郎在毛利家究竟是什麼角色,燕承詔還在派人查。看年紀、看裝束,大抵是第一次出來“曆練”,就進了裴少淮的牢獄。

……

……

時至十二月,三大姓同一日合辦祭祀大典,各家祠堂裡,香燭滿爐,三牲齊擺八仙桌。

唱說遠海風浪惡,禱許莫打爺郎船。

裴少淮身為異姓外來人,來回奔赴三家祠堂間,領著眾位長者一齊上了頭香。香燭煙重,迷得裴少淮幾乎睜不開眼,煙灰落於手背上,也燙得生疼,裴少淮依舊端端站著,遵照幾位族長的指引,規規矩矩上香。

這一炷香,敬的是當地的風俗。

各族後輩沒有因為裴少淮的年輕、異姓而心有微詞,臨海之濱,靠海為生,注定他們崇尚強者、本事。

俗禮已罷,祠堂裡族人們還在為分胙、散福熱鬨著,而裴少淮和三位族長已經移步至議事房中。

“諸位族長請本官上頭香,此間意味,大家心知肚明。”裴少淮沒有坐在高堂正中,而是踱步在幾位族長麵前,說道,“那本官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知州大人請說。”事已無回頭路,三位族長爽利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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