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民錢財稱為“盜”,禍亂百姓稱為“賊”,王矗靜坐,裴少淮的話不斷在耳畔回響——“一開始可以唾罵世道不公,官逼民反……當弟兄們不再滿足於尋常富足,又當何去何從?”、“搶終究比掙來的快”、“守住了本心,未必能守住手下的人”……
當時不以為然,自詡自己未做賊事,現如今心頭被剜得生疼。
……
四艘關船從北邊逃逸的消息傳到裴少淮耳中,他並不詫異。
裴少淮問包班頭:“倭船來犯時,王矗的人可有趁機上岸生亂?”
“回大人的話,並無。”
若是有,百姓們豈有閒情出城圍觀戰況。
“那便妥了。”目的已達成,裴少淮吩咐道,“叫包老九傳個話,照先前的約定,叫王矗派人來鳳尾峽打撈人頭。”
又道:“對了,叫他們行動快點,可彆汙了鳳尾峽裡的水。”畢竟是我大慶的海濱。
“大人,可是……”包班頭不解,明明海賊們失約了,為何還要給利。
“任何一個世道裡,哪有幾千上萬兩白銀就能夠把人心買齊了的?莫不然,也太簡單了些。況且,收服了王矗,也不代表把他的部下都收服了。”人心還是難測,裴少淮抬手拍拍包班頭的肩膀,饒有意味問道,“包班頭你說是不是?”
包班頭猛地哆嗦了一下,連連點頭應道:“大人說得是。”
“卑職這就按大人吩咐的去辦。”
……
這一夜,嘉禾嶼上燈火通明,令得海上明月也主動讓輝。
慶功宴分兩日來辦,一共三場,當值者隻食不飲,不懈警惕。該換算的軍功,也已一一記到每個人的名下。
倭國有銀礦,盛產白銀,燕承詔從安宅船上搜到不少銀塊,皆分賞給嘉禾衛諸將士和船員了。
嘉禾嶼和同安城之間的水道裡,船櫓打水波瀾泛泛,今夜不斷有小船往返於兩地之間,比白日裡還要忙碌。無他,是城裡百姓自發把家裡的瓜果米麵、雞鴨豬鵝送到嘉禾嶼來,扔在軍營門口便劃船離去。
這裡頭,有氏族送來的,也有幾家幾戶一起湊整的,禮輕情意重,感謝嘉禾衛擋住了倭船,免去了一遭襲擾。
幾日之後,據傳言,泉州府衙格賞斬倭賞了大幾千兩白銀,倭寇一頭十五兩,若是撈到月代頭的又更值錢一些。這般算下來,光是撈上來的,怎麼說也有四五百倭寇隕在了鳳尾峽裡。
至於那些沒辦法打撈上來的,究竟有多少,誰又能知道呢?
而嘉禾衛未傷一兵一卒,屬實是大獲全勝。
與此同時,雙安州的茶館裡很快就有了新的話本子,什麼“鳳尾峽鏖戰”、“嘉禾衛碾勝小倭船”、“民壯駕船禦敵”……層出不窮。
待船員們從嘉禾衛歸來,回到城裡,他們把兵營裡的所見所聞傳出來,眾人得以知曉裴知州的計謀、燕指揮的驍勇,茶樓裡的話本子畫龍點睛,故事更精彩了幾分,什麼“裴知州神機妙算借浪擊船,小小一計破敵百舸”、“燕指揮武功超群百步穿楊,安宅船戰大發神威”,民間故事為了跌宕起伏、熱血沸騰,用詞總是會誇張一些。
相較於在太倉州的時候,裴少淮再聽到關於自己的話本子,這一回沒再感到難為情。
他反倒讓長舟把話本子搜集回去,親自運筆修改,讓故事更加生動真實。
“張管事,叫人把話本子賣出去,賣得越遠越好。”
“是,老爺。”
好好一個打響雙安州名號的機會,裴少淮豈會錯失呢?嘉禾衛有抵禦倭寇的本事,此地太平,閩地內陸的商賈自然更願意把貨物送到雙安州來。
人來了,貨物來了,自然就成市了。
比起官府的推力,這種自發而成的聚力,更加綿長頑強,難以阻斷。
冬日將來,北風將至,各個氏族的商船修繕完畢,準備再度南下,雙安州的同安城、南安城愈發熱鬨,甚至連郊外樹林裡,都有商賈停靠賣貨。
按照往年的慣例,這些內陸商賈應當先往漳州月港、泉州港去,等到餘剩貨物,再折返運到同安城來。今年卻不約而同先來了雙安州,選擇在雙安州裡做交易。
這意味著,在雙安州裡可以買到第一手的貨物,上好的茶葉、白瓷、筆墨紙硯,還有大鐵鍋,應有儘有。原先出沒在月港裡的私船,見雙安州衙無心稽查,也大膽往雙安灣裡靠。
臨近十二月,齊家堂的商船皆已滿載貨物,隻待北風到來便可起航。
齊家堂宗祠裡開始著手準備祭祀大禮,禱告祖先,祈求此番出航一路順當,為族人們帶回糧食、財富。
齊族長一連幾次到二十七公家,請二十七公領頭上頭香,卻回回都吃了閉門羹。
二十七公不是不在家,而是不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