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堂裡,田永玏奕奕而來,從畫架上取下幅百農秋收圖,用細繩收緊。
“田師弟取畫何用?”程思恰好在崇文堂裡,見此道。
田永玏未多加思索,如實道:“裴師弟想借回去一賞,我拿去。”言罷,欲離開。
“且慢。”程思攔住了田永玏,語氣變得生分,言道,“這幅畫屬崇文文社所有,豈一個遊學學子想借就能借的?田師弟有私,縱使拿來當順水人情,也該同我們幾位師兄弟商量罷?”
田永玏牢牢攥住畫卷,並不退讓,道:“畫中所作乃太倉州秋收之景,裴師弟父親為太倉州知州,借與拿回去一賞有何不可?……究竟我有私,程師兄有私?”
自打上回爭執後,田永玏和程思之間日漸不和。
“倒不不可,我亦並無私,隻凡事該按章程辦事,否則設立文社何用?”
“莫拿這些虛的我打馬虎眼。”田永玏承諾道,“此畫由我借出,若出了半分差池,一應由我承擔全責,或賠付畫作,或踢出崇文文社,皆由諸位師兄了算。”
程思收回手,不再攔著田永玏,道:“田師弟,我們認識有六年了罷?莫不六年抵不短短六個月?田師弟當真要為了一個外人,與師兄們鬨掰嗎?”
又道:“裴少淮隻個客,終究要回到京城,兩年後,將你春闈裡的對手,田師弟就沒有半分防備之?”
前一句話,本讓田永玏裡有些愧意。
當程思出後一句時,田永玏憬然有悟——師兄弟之間的情感已經不夠純粹了。
田永玏應道:“程師兄當知曉,背而馳,時日愈長相隔愈遠。”若論春闈對手,崇文文社其四人也田永玏的對手,難不成要提防著?天底下哪個狀元防人防出來的?
田永玏沒有同程思爭論這些,帶著畫離去了。
……
“田師兄,南居士從何時開始文社寄稿的?”
田永玏想了想,道:“好似早幾年就曾有,每年三三兩兩的,總要遇見好文章才能勞動筆。自打北客來稿後,則月月可收到的評語……可見南居士同我一樣,極欣賞這位北客生的。”田永玏臉上略帶驕傲之色。
裴少淮謝田永玏,帶著畫回到家中,展開畫卷,懸於牆上。
負手佇立牆前,微微仰頭,靜靜地看了許久。並不精通於畫道,隻從芒山寺吳道學些淺顯的用色、筆法而爾。
故此,賞畫的本事亦十分淺顯——好看,或不好看。
眼前這幅畫屬於好看的,看著賞悅目,畫中的農戶個個蘊含著一股勁兒,讓人覺得一切事情會慢慢好起來。
這種帶有盼頭的感覺讓人很舒服。
餘下的,裴少淮隻能怪自己賞畫的眼力不夠,看不出個所然來。
裴秉元從衙門回來,看到這幅讚頌太倉州秋收的畫作,喜溢眉梢——被百姓讚譽一層意思,被讀書人讚譽又另一層意思。
也負手佇立牆前,與兒子一起賞畫。
靜默。
“此畫,至少出自兩人之手。”
裴少淮驀地轉頭望父親,臉上略驚訝好奇,又想起父親埋頭書房幾十年,有些賞畫的愛好,自然懂得比多一些。裴少淮道:“父親何出此言?”
裴秉元指著畫上首詩:“題字筆劃之末微微分岔,帶有筆鋒,應當寫字時奮筆直下,驀然勾腕抬筆,戛然而止,方能得此瀟灑筆鋒。”
裴少淮頷首,寫字一道已得小成,理解這樣張揚的筆法。
方才隻顧著看畫,倒忘了畫上有一首詩。
裴秉元又指著畫中稻穗道:“而作畫時,畫師筆筆畫滿,筆觸極細,方能勾勒出稻穗的細節,可見其性子又細又穩。”
最後道:“字如其人,畫如其人,文亦如其人,由此可見畫和詩分彆出自不同的兩人之手。”
裴少淮了然。將南居士的事一一與父親聽,然後道:“這樣一位學淵博的學者,在蘇州府裡總會留些蹤跡罷,依父親之見,南居士會何人?又當何處去尋?”
裴秉元踱步思忖,道:“未必就在蘇州府內,或周邊其府州,或小住於此,皆有可能。有此見識的學者,有意隱匿自己的份,又豈會讓你輕易查到?”
“父親分析得,孩兒太急了。”失了分寸。
裴秉元拍拍裴少淮的肩膀,安慰道:“如所言,莫急,時日長……若有緣,這位南居士自然會來尋你的。”
……
……
冬日江南天氣好,霜後仍見萋萋青草,枝頭不見落葉,粗一看,讓人為北境裡的春日。
光景雖好,但該有的寒意不會少半分。寒風呼呼從北而來,又摻上江的水氣,從衣領鑽進衣袍裡,縱使再厚實的衣裳,抵不了這濕寒的冷氣。
京來信,徐瞻隱晦提醒嶽丈,朝廷了春日就會下旨,諸多臨海州縣將準予開海,允許商賈出海行商,太倉州在此列。
趁著冬日農閒,裴秉元召集百姓,家家戶戶出人出力,牢牢把住了個破舊碼頭,開始重修。
若家有餘糧,日子有盼頭,父母官許們揚州繁華,誰又懼冬日海水之寒?乾勁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