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北省靠近保定府的李家村,數年未曾歸家的李福,同樣把京城的福氣帶給了子孫後輩。
這次回鄉探親,除了洪衍武代他準備的東西,李福還帶回來了整整六百元積蓄,和兩個趕上降價買到的半導體收音機。
這些豐厚的禮物不但讓他享受到了老太爺一樣的待遇,得到了兒女和親家們發乎內心的親近和歡迎。
也讓李家陡然一變,又成了村裡的富戶。
割肉打酒、燉魚宰雞,年前真是好一番熱鬨。
再加上從李家屋裡傳出來的國家廣播電台播音員的聲音,鄰居們怎麼能不嘖嘖稱羨?
而那些京城土特產,也同樣讓李福成為了村乾部們的座上賓。
比如說,剛剛由生產大隊書記轉變為村書記的那個人,哪怕語言中還帶著“運動”時期的印記,但對李家人已經不再是橫眉立目。
反倒是沏茶倒水帶敬煙,一個勁地套近乎。
充好人地訴說這麼些年來,他對保全李家是如何的“關照”,如何的“周全”。
儘管對何時能歸還李家被人占據老宅,他依然表示有難度。
但在聽說李福說打算要回房子後,就要好好收拾一番。
到時候不但要從他二兒子管的磚廠進五千塊優質青磚,可能還需要他幫忙請幾個木匠瓦匠。
這位村裡的第一把手,態度就徹底倒向李家了。
當場一拍胸脯,斬釘截鐵地保證夏天之前,一定讓李家重新搬進老宅院。
由此可知,為什麼幾乎所有出外闖蕩的人都惦記著衣錦還鄉的這天呢?這滋味誰不舒坦?
千萬彆忘了,李福此生已經是經曆第二遭了,簡直是三十年一個輪回,他的感受也就更難為外人道了。
而對李福的孫輩們來說,1982年的春節的不尋常,主要還是體現在了一個“吃”字上。
除夕之夜,他們興奮地發現餐桌上居然擺上了好幾道肉菜。
那些整碗兒、大塊兒的燉肉、燉魚、燉雞,都真實地擺在桌子上。
一塊一塊地,如同夢幻一樣,向他們發出誘惑的光芒。
隻要一伸手,就能摸到那些熱氣騰騰、油水橫溢的“柔韌的物質”。
直到日後經曆了滾滾紅塵,吃過了無數酒肉,他們仍然找不出恰當的詞語來形容當年大塊吃肉的那一種暢快淋漓、奇妙無比的感覺。
這一年,李福的孫子李柱十八歲,外孫子方丙生十六歲。
他們兩個大小夥子的胃口,就是在這個冬天,才平生第一次接受了酒與肉的洗禮。
知道了什麼叫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領略到了梁山好漢的最終“革命理想”。
如果他們可以把自己腸胃掏出來看一看的話,相信在胃壁粘膜上,一定會非常清晰地銘記著“1982年”的紋樣。
因此,他們終生都對這個吃飽喝足的春節念念不忘,甚至把這段時光視為自己青少年時期最為幸福的日子。
每逢回想,總是覺得曆曆在目,宛然如昨。
當然,儘管除夕是闔家團圓的日子,但這一天也免不了有背井離鄉的人孤身在外。
來辦貨的“刺兒梅”此時此刻就還身處花城。
她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本來她安排的挺好,節前抓緊時間跑的這一趟,如果順利的話,完全可以帶著貨回京城過節。
可哪知道點兒背,她在“高第街”進了三百雙女鞋,才剛交完錢,就被來檢查檔口的工商給扣下了。
敢情批發給她貨物的那個檔口涉嫌從國營商店套購商品,這是殃及池魚。
“刺兒梅”還能不急嗎?趕緊就四處想轍撈貨啊。
可她人生地不熟的,哪兒就能找準廟門啊?
何況貨都辦完了,腰包也空了。這又趕上了年根兒,人家工商都懶得理會她。
所以她白白在花城耽擱了四五天,一點頭緒沒有。
最後一琢磨,乾脆先帶著其他的貨回京城吧。
回去弄點好煙好酒,等到節後再來一趟,或許這問題就好解決了。
這麼想著,她就又打了火車票,準備在火車上過年吃餃子了。
可正所謂禍不單行,人要倒黴吧,喝涼水都塞牙。
臨上火車前,她居然又讓人“宰”了“皮子”了。(黑話,偷錢包)
這一下可就徹底尷尬了,沒錢沒票,是走也走不了,回去也夠嗆。
因為她身邊還帶著兩大麻袋的配飾品呢,本來打算先上車,再讓列車長給找地方安排一下的。
可這下彆說及時上車了,就連買張站台票混進月台,或是回阿花家,坐公共汽車的零錢都沒有了。
總不能她再去偷彆人去吧?那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更何況她堂堂一個老江湖,可怎麼就連人家,什麼時候、用什麼法子鑽的空子,都沒有一點察覺呢?
這又有多麼馬虎,多麼丟人呀!
這種苦都沒法跟任何一個熟人說,真是讓她恨不得一頭撞牆上。
於是當她拖著兩大麻袋的貨,走出火車站之後,望著花城的市民們在除夕夜走上街頭購買鮮花的景象時。
她一下就沒了力氣,一屁股就坐在台階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