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廠領導的集體意見是,不但要這幫小子把錢如數賠給人家,而且還得讓他們把長期以來的“違法所得”全部上繳,並殺雞儆猴地給帶頭幾個人留廠查看處分。
這幾個小子當然不乾啊。退賠和處分好說,可這多半年靠滴汗珠子掙來的好幾百塊錢誰舍得啊?犯法嗎?不犯!憑什麼上交?
可廠裡也有說辭,說端著公家的碗,就得服公家的管。何況他們乾活都用的是上班時間和廠裡的工具,車間木料不明原因減少怕也跟他們離不開關係。不交行啊?那就等著開除吧。索性廠子不管了,給你們徹底的自由,發大財去吧。
得,這下這幾個小子老實了。不得不老老實實照辦。
因為外麵掙得再多,可老了怎麼辦啊?旱澇保收的日子又早已經習慣了,誰敢扔了這鐵飯碗啊?
更何況乾個體這身份丟人啊,彆說家裡人覺得臊得慌,父母能把他們趕出見。就是介紹對象,人家一聽也得跑,誰敢輕易走這步呀?
就這麼著,這會兒又有人開始嘲笑他們了。說偷雞不成蝕把米,傻不傻啊?看看,還是人家洪衍爭穩當,一個勞模又板上釘釘了,公家的二十塊拿的多踏實啊。聽說上頭為了讓他好好管管這幫小子們,還想讓他接車間副主任的班兒呢。
得,弄得這些灰頭土臉的主兒更看洪衍爭不順眼了。
同一時期,與木匠蒸蒸日上的需求量相反,安太陽和安月亮哥兒倆的“倒蛋”事業,卻遭遇了重大的打擊,幾乎到了賠本賺吆喝的地步。
敢情早從1974年起,京城市政府就把解決雞蛋供應緊缺問題劃為民生工作的重點,為此還專門召開了共和國成立以來的第一次養雞工作會議。
政府當時采取了提高收購價、安排孵化器、提供雛雞、贈送部分飼料的舉措,來提高農民養雞的積極性。
可儘管此法較有成效,但因為京城需求量過大,仍舊存在著巨大供應缺口。試行一年後,發現僅靠民間養殖無法從根本解決這個問題。
於是1975年起,京城政府痛下決心,開始投資興建機械化的養雞場。到了1978年,大興紅星雞場首先開始投產,當年年產就達到了165萬斤,極大緩解了首都雞蛋緊缺問題。
隨後峪口、俸伯、東沙、紅華等大型機械養雞場也陸續開辦投產。再加上“雞屁股銀行”的誘惑,農村也開始出現了集體養雞場和農民養雞專業戶。雞蛋供應量一年比一年充足。
真到了1981年的時候,京城自產鮮雞蛋已經足以自供,再不用從外埠調配雞蛋了。
而老百姓最明顯的感受就是發現,市麵上幾乎全是來自機械機場的白皮雞蛋。個大、乾淨,個個新鮮。他們再不用像以前那樣,為了防止碰上臭蛋,打雞蛋還得用兩個碗了。
那麼當然了,貨源逐漸充足的同時,收購價上的優惠政策也會逐漸取消。所以從去年以來,安太陽和安月亮就明顯感到日子是越來越不好過了。
京城農貿市場收雞蛋的價格是一天比一天低。反過來因為想多賣錢,“倒蛋”的人在鄉下爭搶貨源,他們收雞蛋的成本卻在與日俱增。
於是過去跑一月每人能掙七八十的景兒沒了。逐漸變成了四五十,再後來又變成了三四十。
從今年年初開始,除了恰逢三大節雞蛋價格還能抬起來點,其他時候每個月也就每人分個二十來塊了。
而最慘就是今年的九月底。他們盤算著“國慶節”能價錢好點,催著兆慶在鄉下搶購了一批雞蛋。
好嘛,興致勃勃趕過來,卻發現這次連節前上漲都沒了,反倒又低了一個價位。這要按照市場的收購價原地倒手,每斤都能虧掉三四分,除非他們自己擺攤才能有些許利潤。
可這樣既耽擱時間,又得交管理費。這怎麼可好呢?
最後哥兒倆一合計,沒轍了,跟這兒耗不起,這錢也虧不起,還是乾脆找咱親戚幫忙去吧。
這樣他們就又跑到洪家來了,兩千個雞蛋一個不差,全擺進了洪家門兒裡。
這哥兒倆呢,吸溜吸溜喝了會兒茶,中午又撈了頓攤雞蛋、燉肉、大蔥卷烙餅吃,最終等到下午見著洪衍武,親手拿著了票子,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傍晚回到龍口村,這倆小子就給兆慶送錢去了。進門這個美啊,不住口地說京城有親戚就是好。看來以後不能往市場上送了,還得讓洪衍武幫著賣,才能有好價錢。
而兆慶一問究竟之後,簡直哭笑不得。
“你們這是抓了我表弟的大頭。還真以為是好事呢?你們也不想想,市場上收購價都那麼低,雞蛋零賣還能高到哪兒去?這東西又擱不住。我表弟他能怎麼辦啊?肯定得賠著才能往外賣。”
安太陽和安月亮對視一眼,都撓上後腦勺了。
一個說,“不能吧,過去也是讓他幫著賣的,他能賠錢?”
另一個也說,“是啊,他要真會賠錢,當時怎麼不說啊?我說一毛二一個他就答應了,特痛快,連劃價都沒劃。”
“哎喲,我說你們哥兒倆。”
兆慶實在是服了,他先一手指向太陽。
“日頭,我告訴你,現在不比以前了,以前是雞蛋少,能買著就不錯了。哪怕價高點碰對了主兒也能出手,現在城裡可根本不缺雞蛋。有便宜的,誰還要貴的?”
跟著另一手又指著月亮。
“還有你小子,你就不想想,你們倆這麼大老遠的去,兩千個雞蛋都送到人家門口了。明顯是遇到難處了。你也知道是親戚,人家好意思往外推你們?還能跟你討價還價啊?”
這麼一說,這倆小子也都沒話了,囁喏著很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他們也真是感到奇怪,京城裡這麼多雞蛋到底是哪兒變出來的呢?過去再怎麼養雞,也沒有見過這麼多雞蛋啊。
還彆說他們,沒親眼見過機械養雞場,就連兆慶也想象不出來。不過他還算是明智,不明白就先想明白了再說,他決定把“倒蛋”的事兒先放一放,下月不乾了。
但這一下,安家哥兒倆又都急眼了。
太陽說,“彆啊?我都要說媳婦了。這還想添置好些東西呢。”
月亮也說,“彆不乾啊?大姐夫,我哥辦完了,很快就該我了。我連房都沒蓋哪,那還差得遠呢。”
兆慶則沒好氣兒的說。“我老婆還要生孩子了呢,我一樣也要用錢啊。可明明是費力賠錢的事兒還能乾嘛?彆掙不到錢,再把已經有了的搭進去。再說了,就是不賣雞蛋了,咱就不能想想彆的營生哪?你們傻不傻啊?”
這話說完,他走了。屋裡隻剩下太陽和月亮犯迷糊。
這倆小子還真是想不明白,農民嘛,不靠這雞屁股銀行,還能指望什麼來外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