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隨著院裡吹奏起了《百鳥朝鳳》,蒙上了蓋頭的王蘊琳以一副儀態萬方的姿態在兩位太太的攙扶下上了花轎。這讓所有等候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要說迎娶隊伍能順利出發,還多虧了那二十個警察。
全靠有他們排成兩排負責護衛左右。那長蛇一樣的序列才得以突破重重人群,從胡同裡走上大街。
而這一拉開場麵,排場也當真不小。
走在最前麵的,先是一對開道鑼為前導,然後是整整金燈、金執事、漢旗子、大執事,什麼篩鏡、綠扇、座傘也一應俱全。
此外,還有兩組二十四響的鼓樂響器分插其中。最後麵緩緩跟著的就是兩輛接送娶親太太,送親太太的汽車。
可謂浩浩蕩蕩,新穎熱鬨,讓誰見了都走不動道兒。
不過,誰都沒想到這路上還會遇到更為引人眼球,驚世駭俗的一出。
敢情隊伍才剛開出一條街,馬路正中就有個畫著大紅臉,臉上帶著髯口,手拿寶劍的淨行大花臉,攔在了路中央。
再看那紅官衣,紅判紗、係玉帶、黑厚底,內紮黑靠牌,外罩黑蟒,胯和肩都揎起來,就知扮的是鐘馗。
而且這位角兒,遠遠一見著隊伍,還就手舞足蹈,高聲唱起來了。
“擺列著破傘孤燈,對著那平安吉慶,光燦爛吐寒星,騎著那蹇驢趷蹬,似一幅梅花春景……權當個冰人係赤繩,權當個月老為盟定,權當作氤氳使巧撮合,權當作斧柯媒證……”
要知道,舊京幾乎就沒有人不聽京劇的。這一位的表演又相當到位,於是登時人聲鼎沸,引得到處都是叫好聲。
隻是今天的警察們卻沒有看白戲的心情,他們聽得前麵喧鬨,還以為有人故意來鬨事,就馬上有人端上槍去前麵乾預。
還好洪祿承是個聰明絕頂的人,短時間的詫異後,他很快從吵鬨的聲音認出是允泰。於是他趕緊下車出麵製止,總算沒讓事情變壞。
而這位扮上的“鐘馗”也是精明,雖不好當眾明言,可他卻能用戲詞套進情景裡。隻憑一聲高喝念白,便徹底亮明了來意。
“妹子,休得害怕。我為上京應試,身陷鬼穴容顏改變,以致後宰門捐軀殞命。蒙上帝見俺正直,封我為軀邪斬祟將軍,往來人世為神。為此特來相會,與你壓轎。但我容顏改變,恐怕驚嚇了你!”
這一番話的後邊,其實已經有些改詞兒了,路人不免聽得有點雲裡霧裡,但洪祿承終究不同,立刻領悟。
敢情照舊京婚俗,新娘子出門子,娘家兄弟一定要隨行花轎左右,名曰“壓轎”。這為的是防止轎夫們走著走著,故意將轎子弄得上下顛簸,左右搖晃。
因為這是在迎娶的特殊時刻,轎夫們合理合法賣弄和露一手的權力。還不光是為他們自己的鋪子爭光,創牌子,也是向本家討賞的條件。
而允泰是因為迫於形勢,不好以真實身份來送,才會充作了鐘馗替妹妹了卻終身。他終究沒忘記妹妹的婚事,實在是個有愛有恨的漢子。
既如此,洪祿承便親自走到前麵,畢恭畢敬相請這位“正神”隨轎而行。
於是乎,洪家的迎親隊伍就有了彆開生麵的情景。
新娘子花轎旁邊居然真的換上了這位“鐘馗”老爺來把著轎杆。而且這位“鐘馗”仍舊一路高歌,完全取代了鼓樂響器的《誇得勝》和《喜衝衝》。
“把車輪馬足,車輪馬足,匆匆的趲此行。旌旗掩映,燒絳燭,引紗燈。聽鸞鳳和鳴,聽鸞鳳和鳴。響龍簫敲象板,鼉鼓鳳笙,一聲聲美聽,暖溶溶春靄靄,百媚自生。傘兒下,驢兒上,坐了英雄後。車兒下載個,弱質娉婷……”
眼瞅著迎娶隊伍再次上路,逐漸遠去,路上的人們可全都傻了,老半天都沒緩過神來。
他們不理解,也不明白,為何一場理應喜慶吉祥,端嚴莊重的婚事,會允許發生如此看似隨便輕浮,看似荒誕無倫的一幕。
他們更不理解,為何無論結親的兩家人和那麼多的警察,最後竟然是聽之任之。
而與之恰恰相反的是,聽著這一句句連綿不絕的唱詞,花轎裡的王蘊琳卻是激動不已。
她根本不用看,就知道外麵來了自己的親哥哥。並且她相信,也隻有她的這個哥哥,才能想出這樣標新立異,彆出心裁的變通辦法。
畢竟是親兄妹,他們自小相投,讓梨推棗,如塤如篪。允泰的性子也就是這樣,該他做的一定要由他做,該他張羅的一定要他來張羅。
一切都儘在不言中,一陣溫熱的眼淚再次奪目湧出,在嚶嚶地哭聲裡垂落衣襟。
王蘊琳根本不在乎容妝是否難以收拾,她的心裡終是釋然了……
就這樣,一出《鐘馗嫁妹》被演繹得淋漓儘致,這位“鐘馗”老爺很忠實的履行了自己的義務。
在他的手裡,轎夫們今天完全吃了癟子,曾幾度耍儘手段也沒能讓轎杆顫悠起來。這一路上轎子都走得非常平穩。
到最後,甚至有好幾位轎夫因此還真的把這位“鐘馗”當成真神附體了。出於對其神通的敬畏,不少人回家後自覺在灶王爺麵前燒了好幾炷高香。
不過要說被“鐘馗”徹底震懾住的,還得說是洪祿承。
因為最後臨到洪家大門前時,這位“鐘馗”並沒有進門。
在一句“妹子,我與你陰陽間隔,難以聚首,後會有期,請了”之後,“鐘馗”衝著剛下汽車的洪祿承一亮寶劍,便以一段唱腔結束了這趟護送任務。
而他那眼神兒,那唱詞兒,那架勢,實在不能不讓洪祿承膽顫心驚。
“與我燦燦的鬼燈光熒,閃閃的旌旗現影,一行行大鬼猙猙,一隊隊小鬼獰。捧著平安,頂著吉慶。咚咚的鼓角齊鳴。咚咚的鼓角齊鳴。挨挨擠擠,鬼頭廝混。從今後除妖斬祟,永鎮後宰門!”
不用說,這裡麵透出的鬼氣森森,殺意濃濃,當是這位大舅哥對洪祿承,提前表示的一種嚴厲警告。也是他送與妹妹的最後一件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