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等到她坐到近前來,將盤在頭頂的濕辮子鬆下來,洪祿承心中卻不受控製地劇烈地一跳。
因為小姐那根長長的粗辮子一直垂到了她腳後跟。那一頭濃密的黑發,襯著小姐害羞的臉,讓她看起來簡直像一朵沾了露水的桃花兒。
被水汽朦朧的玻璃,剛出爐的“八寶缸爐”的香氣,與小姐那纖柔的身影,一條長長的辮子,氤氳出“遙望蓬萊,一半兒雲遮,一半兒煙霾”的意境。也讓他的意念中泛起了一副帶有古舊溫馨色彩的圖畫。
雖然他迫於禮貌,迫於男女有彆,不好直視,但還是感到了一種不受控製的吸引力。
他心裡突然領悟了一句話,一個女性,如果其側影很好看,那她才算一個真正的美人。
這個小姐的側影,很美。
這一天,洪祿承隨後的表現很有些失常。
本來能言回道,很擅長與顧客拉關係的他,不住口地,隻會讓那“八寶缸爐”。還居然言語磕巴,舉止笨拙得像換了一個人。與他麵白,身修,美豐儀的外表及不相稱。
而且不得不說女孩子很敏感,那小姐似乎覺出什麼,看了一眼他的臉,瞬間也是臉色緋紅。
然後她就格外勉強品嘗了一塊,又矜持禮貌地感謝了一句,便很不好意思地把身子扭了過去。透過玻璃,隻是專心地看那街麵的雨水在街上擊出一片片水泡,簷下的水嘩嘩地流成一條線。
至於屋裡其他人,掌櫃的在專心對賬。壽敬方和那仆婦則全在心無旁騖,懵懵懂懂地放口大嚼。
那兩碟子“八寶缸爐”,沒多久,就都進了他們的肚子。
當雨過天晴之後,小姐特意從鋪子裡買了兩匣子芙蓉糕和薩其馬帶走,用以酬謝這番招待。
但她除了兩個大洋錢,卻還給洪祿承留下了“斷送一生人憔悴,隻消幾個黃昏”的相思滋味。
小姐姣好的麵容讓洪祿承從此難忘,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寫字,幾乎全是類似於“清素若九秋之菊”之詞。
更是不知畫過了多少有水汽玻璃背景的畫作,玻璃的前頭有美人的背影,當然也有三兩個沙果或是一隻睡貓,甚至還有一支扭曲的病梅。
從此,一向隻顧埋頭家族生意的他變得心神難定,開始頻繁地去中山公園,頻繁地去“金蘭齋”。
而到了鋪子裡寥寥問過幾句買賣,他便隻坐在玻璃窗前遙望街景,往往會把一盞茶徹底喝成了白水。望著碟子裡的“八寶缸爐”發起呆來。
他也不知自己這是怎麼了,又該怎麼辦,隻是覺得除了這樣,更難解心中的煩燥……
其實他自己很清楚,在這個個人婚姻多數隻由父母欽定的年代,姻緣由自己做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兒。
可就是這一次偶然邂逅,一次意外的巧遇,成就了他對異性的第一次渴望。
從未體驗過的朝思暮想,讓他開始相信“千裡姻緣一線牽”這句話,才會促使他帶著一種固執的執著開始尋覓那位小姐的蹤跡。
僅憑著撞大運的希望,在不知道那位小姐一點相關信息的情況下,他就巴望著月老能把紅線係在他和那位小姐的身上。
不過,或許緣分這種東西真的天注定,誰跟誰是一家子,早已是命中安排好了的。洪祿承這個根本不成熟的希望,竟因為他的執意,有了改變。
時間一長,“金蘭齋”的掌櫃看不下去了。
眼見少東家人越來越消瘦,愁眉不展,他其實很明白為什麼。於是,私下裡就說了實話。告訴了洪祿承那位小姐的身份,半畝園完顏家東府的大小姐,完顏蘊琳。
還說她的父親已逝,如今隻有寡母和一個哥哥。和西府完顏立賢家雖是近親,卻也不如何走動。
隻因當家老太太瓜爾佳氏,出身顯貴,做事向來果斷清晰,自尊自信中透著暴戾與威棱,並不好交際,家風堪稱嚴到了極致。
掌櫃的本意,其實是說兩家門第差距太大,天潢貴胄之家本就鄙視商家,如今又對洪家攀附新貴存有隔閡,兩家是無論如何也難成親家的。他想著能讓少東家就此回心轉意,死了這條心的好。
可洪祿承聽了,儘管心裡有些顧慮,卻架不住情思難奈。反倒是因知道了伊人的下落慶幸無比,隨後竟是痛下決心,想儘辦法要主動出擊,去爭取自己的幸福了。
就這樣,在當今看了未免有些流於俗套的,卻又相當真實的一見鐘情,真的成了洪祿承與王蘊琳牽手一生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