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理兒要拿到京城去論呀……”
這便使得趙慶在潛意識裡不僅覺得京城的人和物非同一般,似乎就是道理也另有一個,顯得更神聖,更偉大。自然而然地就對京城萌生了許多向往。
當然了,京城是全國人民的首都,可能大多數人認為本該就是這樣的。那些京城來的知青一提到京城,不就把鼻子仰得老高嗎?
可後來等到他徹底長大成人的時候才知道,他對京城的好感,原來並不完全如他人那樣,隻是對天安門、對人民英雄紀念碑、對人民大會堂產生的敬仰。
因為他還從父親嘴裡逐漸知道了家族延綿千年曆史,知道祖祖輩輩出過無數的帝王將相。知道了家族的沒落衰敗江山更迭,知道了京城亮果廠“半畝園”的老宅。知道了九龍山上那十八座荒草橫生的皇陵裡躺著他的祖先們。知道了龍口村的安、孟、宮三姓本是依附他的家族仰仗旗地莊園生活的墳戶包衣。還知道了一直把持著村首之位的安姓大族,居然是原來清室皇帝指派的護衛章京後裔。(章京是滿語音譯,武官職位,意為將軍)
他這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是最早定都京城的皇族血脈。而他的整個家族,數十代人,一直就與數十裡外的那座城市密不可分、割舍不斷。
一度來了,又一度走了,一度走了,又一度來了……八百年來始終與京城糾葛、牽絆在一起。
這也就難免讓他深深地感受到,哪怕如今自己身在這個小山村,也仍與京城,存在著一種血脈相連的奇妙緣分了。
是的,他並非姓趙,而是姓完顏。他的名字發音倒沒有錯,但還要加上兩個字的姓氏才得以完全。他叫完顏兆慶。
沒錯,他的父親才是個最地道的老京城人。但也是被時代大潮徹底淹沒的封建皇族後裔,是前清的旗族貴胄。
也正因了這個身份,從民國到解放,無論北洋政府還是國民政府,他的父親始終難以獲得信任。空有一身的本領和報效國家之心,卻難以找到正確的精忠報國之途徑,無論從政從軍,皆鬱鬱不得誌。
日本人來了之後,他的父親在外逃反整整八年。等到光複之後,再歸京城之時,已經連棲身之所都沒有了。所以最終才會來到了龍口村,心灰意冷地落戶於此看守祖墳。
也幸而當時龍口村的村首是個極念情分的人,感念完顏家族一向厚待墳戶,從未從龍口村手中拿過出息不說,反倒經常予以三家人錢糧賞賜。
所以村首不但對他父親的生活多加援手和照應,最後還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父親。
這才有了他,有了這個從小到大,為他遮風擋雨的溫暖小家。
如今他長大了,懂事了,越來越感激他的外公,感到這實在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兒。
儘管他家在龍口村算是半個外人,也是唯一的封建地主。可幸好這個村裡全都是過去的旗丁,又有安氏大族的護佑,他們一家人才能得以在“運動”中安然保全。
他也沒有像那些混居在漢族村落的旗族後裔那樣,打小就要聽到“彆人騎驢騎馬,你偏騎人”之類的譏諷嘲弄……
想到這裡,已經站在公共汽車上的兆慶不由歎了口氣。
人生還真就是這麼回事。
父親有句話還真沒說錯,“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大多數時候,一件事永遠存在著正反兩麵性。
所以人得意時既不要張揚,落魄時也不要喪失希望……
可就在他心生感觸的時候,身後猛然間有人推了他一把,一個男的大聲喝著,“說你哪,多少遍了,裝聽不見,快把你這破筐挪開!彆人都過不去了!”
有個女的也搭茬說,“就是,我們怎麼下車啊?什麼素質?”
兆慶扭頭一看,才發現身邊站著個工人和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大概都是想從他身邊經過,擠到車門去。
他惶恐不安地趕緊挪開身體和東西,連連解釋說自己疏忽了,沒注意,對不起。
可男的依舊不依不饒說,“疏忽了,理由還挺充足。村兒裡來的是吧?告訴你,來京城得懂規矩,這不是你們鄉下的高粱地,得有眼力見兒,知道麼?”
那女的也一樣刻薄。“切,一個種地的,進城都看傻了。你再跟說他也沒用,不懂就是不懂,永遠長不了記性。”
誰想這話還一下激起了售票員的共鳴。
那娘們兒不但也對兆慶加以鄙夷的眼神,還附和著那女人的話繼續說,“可不是。他們農村人就是這樣。沒把腦袋伸車窗外頭去就不錯了。我告訴你們說,還就這趟車農村人多,都是去看天安門的……”
放屁!這話可絕對是汙蔑。兆慶堅決不能認可。
因為農村實在太窮了。農民即使進城,到那兒去也都是走著去,沒幾個人舍得花錢坐公共汽車的。這售票員說的,隻可能是回來探親的知青。
可聽他們的話分明已經結成某種同盟了,兆慶卻又不得不強自咽下這口氣。
因為這種情況實在是太普通了。這樣貧氣的京城人還少麼?他要是置氣那早就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