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的事彆說用不著你管,就是讓你管,你管得了嗎!”
洪衍武立刻明白裡麵有故事了,同時也怕因為錢的事,真讓人家兄弟鬨了隔閡不合適。於是他就決定這事該到此為止了,便主動來打圓場。
“好了好了,都聽我說兩句吧。其實大家意見不合是很正常的事,畢竟是自己的血汗錢嘛。所以才要親兄弟明算賬,把事情提前擺出來。我重申一個原則,不勉強,全憑自願。第二,不管怎麼樣,為了保證大夥的利益,賬冊總是有必要建立的。所以今天,咱們西北岸‘海碰子’的第一份公帳就此成立了。以後買賣和撈捕出入統統入冊,各位隨時可以查看。第三句話,到底該怎麼辦,還有時間讓大家慢慢想,具體下決定,不妨等大夥進城會合再說。到時候這批貨我賣得怎麼樣,各位也就眼見為實了。不願意的當時就可以拿錢,這麼著行嗎?”
“洪衍武”的話確實是讓大家沒挑了,“三戧子”首先就附和,他麵衝大家說,“這話說的敞亮,咱們見著錢再說也不晚。不過我現在就能表個態,要是人家沒吹牛,這次真能賣出他們說的價錢來,囤貨的事我就同意,大哥說的對,誰有本事就該聽誰的……”
“巴蛸”卻故意提了個不挨邊的條件。他也麵衝大家說,“賣海參的事我不懂,所以該怎麼辦咱也不明白。不過‘深水紅’和‘沒鼻子’既然贏走了我和‘三戧子’的水鏡,我就不願意聽他們的了。除非他們能再變出倆水鏡來,要不就把東西還我也行……”
“哈哈哈!”大家都不禁大笑起來。這既是為了“巴蛸”自私的小算計,也因為他話裡帶出來的兩個外號。
原來,因為洪衍武深潛“老洋兒”二十餘米才第一次流鼻血的典故,大家便給他起了個“深水紅”的外號。而最難聽的“沒鼻子”,自然就是指還從未流過鼻血的陳力泉了。
不過對這倆外號,洪衍武和陳力泉卻是一直抗拒和抵觸的。特彆是洪衍武,他總覺著自己的外號,像是這幫孫子聯想到女人的月事才給他起的。
所以這會兒一聽,他就又不乾了,忙禁止“巴蛸”再瞎叫。還說他們本來就有自己的外號。
可沒想到“三戧子”卻敲上了邊鼓,非說洪衍武的京城外號是個妖精名兒,還透著股子奶氣。而陳力泉的京城外號更不怎麼地,像是男人褲襠裡的玩意。
洪衍武也不甘示弱,隨口也把旁人給拉下了水。他說遼南人都愛吃大蔥蘸大醬,“海碰子”更是靠吃這一口來抗寒。比如拿“大將”來說,每次下水前,他基本都會兩根大蔥蘸醬下肚。所以他現在才理解“大將”這個外號的本意,那根本不是指能戰的將軍,而是指豆瓣做的“大醬”。
這一下,可算是徹底把大夥兒樂翻了,連“大將”自己都忍俊不禁。於是就在這混說混鬨之間,氣氛又再次熱烈起來。剛才的事兒順其自然地告一段落,所有的小齟齬和尷尬全都一掃而光。
而就在這時,“老刀魚”老婆精心準備的最後一道“海涼粉”也端上了桌子,便算是徹底把大家旺盛的食欲和興致拔高到了頂點。
“海涼粉”其實是濱城西北岸海灘久負盛名的一道特色菜。其原料是大海裡一種不為一般人注意的,帶點紫紅色的,一叢叢野草一樣的水生植物。有人稱它為“雞毛菜”,也有人稱它為“牛毛菜”,更多的人是稱它“涼粉菜”。
每當退潮後,這些紫紅色的東西便會在半是水半是礁石的地方浮動搖擺。手指下去,必須靈巧準確並且得有速度,所以,乾這活兒的必須是女人。
“老刀魚”的老婆恰恰就是此中能手,她有一雙筍尖似的細長手指,能從眾多的海中雜菜裡,準確無誤地一根是一根地揪出海涼粉菜,絕不錯一絲葉片。
這讓洪衍武一直都覺得海邊“趕海”的女人們都有點可惜了,因為她們所有人長的手,都蠻夠格進音樂學院去演奏鋼琴的。
至於“涼粉菜”如何變成涼粉也相當的簡單,大火燒開變小火,在鍋裡煮上一個時辰,菜葉便會粉化,最後被熱水溶解得無影無蹤,形成一鍋稠狀糨糊,晾涼後就是晶瑩的涼粉。就像是一種神奇的魔法一樣。
接著從鍋裡扣出一個顫盈盈亮晶晶的鍋形晶體,再切成小方塊或細條條,疊翠堆玉,銀絲遊魚般閃動。辣椒鹽醋佐汁浸潤,再用蒜醬麻油殺腥,剁幾刀碎香菜撒上去壯色提味兒,就算是做好了。
然而,彆看如此簡單的做工,卻藏有極複雜的精細。鹽醋的比例,蒜醬的兌量,麻油的滴數,是相當關鍵的,這全靠神靈一般的感覺。
特彆是麻油,多一滴膩口,少一滴寡淡,就連隨便撒下一撮的香菜也有微妙的學問。同樣的材料,一般人做出的“海涼粉”就很難和“老刀魚”老婆做的相比,品味細膩的人簡直就覺得天差地彆。
其實濱城西北岸海邊的人們也並不乏做“海涼粉”的高手,但必須得說,超高手卻是“老刀魚”的老婆。因為除了以上所說的技藝以外,她比彆人還要高一頭的,是她做的涼粉的鮮味和透亮的程度。
一般人家的“海涼粉”,都要帶上一點海菜本身的紫褐色,而一帶上顏色,海腥味就多,就隻好多用醋蒜殺,味道當然也就鮮不起來。大部分人基本都認定問題出在清洗次數不夠,但無論怎樣清洗也沒用,“涼粉菜”的紫褐色還是始終頑固地存在。
而“老刀魚”的老婆卻自有妙招。她發現海邊上的海菜無論多麼深的顏色,隻要漂到沙灘上曆經多日風吹雨打,都將變得白花花塑料布一樣透明。於是她就想到要借助大自然的威力,讓“老刀魚”把新鮮的“涼粉菜”撒到屋瓦上飽受日曬雨淋去。
結果竟然大見功效。那乾烈的“涼粉菜”如一片片半透明的玻璃。用這樣的透明“涼粉菜”做涼粉,簡直就像柔軟顫動的水晶,晶瑩剔透果凍似的煞是誘人,那叫一個香!
洪衍武他們上次來了,一人就吃了好幾碗,不撐得肚兒圓圓絕不撂碗。所以這次也是一樣,眾多“海碰子”也還從未見過這麼精彩絕倫的“海涼粉”。於是大家顧不得許多,一雙雙筷子就直向盤子插去。
就此,豐盛的慶功大宴正式開始,每個人都甩開腮幫子,撇開了後槽牙的“暴搓”。風卷殘雲,一發不可收拾,那可真是酣暢淋漓,酒足飯飽。
而饑火一打下去,人的性情也就平和了。沒人再提一句有關不愉快的話,反倒借著著酒勁,互相敬煙,說了不少哥們義氣,彼此仰慕的豪言壯語。和睦得不能再和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