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到處講他當年要飯進京的辛酸,把自己的嶽父也說成了剝削壓榨自己的“資本家”,那“演義”出來的故事,讓一些紅衛兵小將和工人,聽完了感動得直掉淚。
結果他便成了解放前苦大仇深的“工人階級”。未了兒,他還把小業主的成分也改成了“城市貧民”。
這就叫,一樣的花兒結出了兩樣兒的果兒。人在際遇上,由於不同的運作方式,差距就這麼大。
這個時節,政治空氣的氛圍無疑寬鬆了許多,洪衍武掃完了自己家的範圍,馬上去幫蘇慎針掃他家的,倆人掃街也不像過去隻能悶頭乾活而不敢有一點兒交流,很自然地便聊起天來。
“蘇叔兒,往後乾脆您也甭掃了,我每天連您這塊兒一起劃拉了完事……”。
洪衍武率先開口,他是誠心誠意的,這點兒活兒對他來說實在不算什麼,以前跟玉爺學藝時,每天他連院子帶外麵,掃得比兩家加起來的範圍還大。
“謝謝你,不過那‘民委會’可不答應。算了,每天也掃慣了,就全當鍛煉身體了。”
不知是真客氣還是有什麼政治上的顧慮,蘇慎針隻笑著謝絕了,隨後又問。“小子,衣服還合身不?你脫衣服時可得小心,裡麵的‘瓤’千萬彆露出來。”
蘇裁縫指的是洪衍武身上的新夾襖,那是王蘊琳覺得兒子身上太單薄,昨天求他用洪祿承當年的禮服呢馬褂連夜給改成的。
彆看外麵的麵兒是普通布料很樸素,可裡麵卻是藍綢內裡,上麵還釘著黃銅的鏤空盤龍扣。老蘇就擔心被人發現了,又是件不大不小的事兒。
“合身。您放心,我會注意的。說來還沒親自謝過您呢,讓您受累了。”
“哪兒的話,都是這麼多年的鄰居了,還談什麼‘謝’字。要這麼說,我是不是還得登門去謝你們家送來的肉腸呢?你母親的為人,可真是沒的說……”
敢情這年頭因為太窮了,平日過日子誰都離不開彆人的幫助。鄰裡間互相饋贈也就成了一種常態,誰家要得著點好東西,沒有獨悶兒的。隻要能分的,一把瓜子不嫌少,總也得往鄰居家送一點兒,講究的是份兒情誼。
王蘊琳本就是大家閨秀,不是沒眼界的人,自是不會小氣。再加上多年來,因為洪衍武的事兒,王蘊琳心裡老覺得對不住幾位老鄰居,於是這次就從徐曼麗帶回來的東西中,給東院的三家鄰居每一家都送了一整根大肉腸和一個午餐肉罐頭。
這在當年缺衣少食的年代,不亞於一份厚厚的重禮。不但邊家和蘇家收到東西極為高興,就連老丁也不再擔心洪衍武會追究他二兒媳婦出言不遜的事兒了。
自然,幾家鄰居再看待洪衍武回來這件事,打心裡頭也就真正地寬容了許多。
現在的洪衍武,是能確切地體諒到母親這番苦心的。
從昨天起,他的母親從心裡一直笑到臉上,就差沒有唱小曲了。
不過,母親也從沒這麼忙和過,無論是早起還是下班之後,簡直成了大雜院的義務勤務員。見著誰起來就趕緊招呼誰。
“老姐姐,您的火我給升上啦,您熬粥吧!”
“老蘇,我爐子上水開了,您要泡茶就先用我的。”
“老丁,你家有信,我門口碰上郵遞員了,這不給你帶進來了。嗨,還說什麼謝呀?要說謝,這街坊鄰裡的,可就謝不過來了。”
一通張羅,弄得滿院子的人,誰心裡都是熱乎乎。可誰也都明白,王蘊琳這既是因為他這個兒子歸來心裡高興,也是吊著一顆心呢,生怕他以後再惹出禍,在加倍小心地奉迎著大家。
街上已經有人開始走動了,掃大街也到了收尾的階段。
正是因為想到了這些,洪衍武反倒沒話了,他呈現出一種欲說還休的猶豫。
蘇慎針見狀,大約看出了洪衍武的心思,低聲說,“你能明白你母親的不容易就好,今後好好孝順她就行。可我還得提醒你一句,你也真的得對你爸爸好些了,彆老覺得他不待見你就不往跟前湊。現在,你能替你父親做點什麼就應該做點什麼,彆老跟他頂撞,這話你明白嗎?”
洪衍武哪兒能不清楚,他眼望著蘇慎針點點頭,神色也是一片凝重。
心裡更不由地在想:今天是該得和母親好好談談父親的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