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照在門洞上,明亮的光線,清冷的空氣,剝落紅漆的院門,沾染泥苔的牆根,這些客觀存在的物質都構成一種熟悉的感覺。一時間,從接觸在台階的大腳趾處彌漫開來,迅速混雜在他的觸覺、嗅覺、視覺、味覺中。
洪衍武似乎聽到了院子裡父親的咳嗽聲,母親正提著開水壺往暖瓶裡倒開水。妹妹飼養的母雞在院子裡咯咯地啄著食,敞開的屋門偶爾被一屢清風吹過,發出吱呀的聲響……
這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境,多年前就一直在作的夢,而今已經的的確確在他的眼前。
他癡了,靜靜的站著,某種東西把他定在那裡,再邁不開腳步。
洪衍武當然記得,他在這座院子裡出生、成長,他調皮搗蛋的童年和青澀的少年時光,大部分也是在這裡度過的。在那些與親人們聚首的日子裡,他喝的是從粉坊打來的豆汁,吃的是羊油炒的麻豆腐,聞的是家的熟悉氣味,想的是手足將來能在這狹小的靜謐中地老天荒地廝守下去。洪家四個孩子曾經在這裡進出盤桓,哭笑玩耍。他和兄長還有妹妹,在這個院裡養過鴿子、蛐蛐、蟈蟈、金魚,糊過風箏,蕩過秋千……這裡演出了多少故事,化出了多少情感,說不清了。
可他的親人們鄰居們都想不到,上一世,正是他親手讓這個老宅子蕩然無存,把這裡變做了一片瓦礫場,變做了一片拾掇不起來的蒼涼。
洪衍武的腦海裡還記得整個觀音院舊址被他夷為平地的景象。
那是一個秋日的午後,房子被無情的推土機推倒,在暴土揚塵中變成破碎的瓦礫。旁邊的路上車來車往,現代氣息的聲浪咄咄逼人。原本這裡是條僻靜的深巷,房拆了,遮擋沒有了,就顯得空曠而直接,就有了抬頭見車流的突兀,有了光天化日下的惶恐。整片土地像一個被扒了褲子的少婦呈現在所有人的眼前,讓人感到現代化進程的腳步迅猛、粗獷,甚至無情。
過往的行人麵無表情地從旁邊經過。而那些對老房子寄托著無數情感老鄰居們,隻能在烈日的驕陽下,如戀家的狗一樣地在磚頭土堆上尋著嗅著,尋找著家的氣味,尋找著那埋葬於廢墟中有關舊日的絲絲縷縷。對他們而言,在推土機的隆隆聲中倒下不僅是他們的房子,還是他們人生中無可代替的經曆。這種深厚的感情已深深烙印在他們心中,卻隻能隨著房子的拆遷一起消失。
他們毫無辦法,他們彆無選擇。是火熱的房地產事業將這裡移為平地,鋼筋混凝土的高樓大廈將在此地拔地而起。
在老宅子的垮塌、破碎中,隻有他一個人在推土機的隆隆聲中心情愉悅。他用老鄰居們的刻骨遺憾作為代價,獲取了豐厚的財富。在強行轟走兩個哥哥的過程中,他的報複心得到了滿足。
而今,他才終於明白自己的狹隘,體會到了以往生活細節逝去的無奈和情感失落的不安。這種感覺,是長期無根蕪萍一樣的生活帶給他的悔悟。
即使賺得了世界,卻失去了家園和自我,又有什麼意義?
對這個老院子,他心中著實有愧。
洪衍武的手碰到朱紅漆幾乎快掉光的木頭院門,珍惜地撫摸著。
這一刻,他驚奇的發現,院門上竟然還能看清,他兒時刻在上麵那幾個歪歪斜斜的字,“黑子是王八”。
幸好,一切錯謬都被時光補回了。
觀音院還在,他的家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