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盤道(1 / 2)

重返1977 鑲黃旗 14111 字 2024-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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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很多的事兒挺有意思。比如說總有人高興總有人不高興。

連樹木和鳥兒也一樣,也有高興和不高興的時候。如果樹上長了蟲子,樹就不高興。可樹要是沒蟲子,鳥兒就沒得吃,挨饑受餓的鳥兒就也不高興。

同樣的,賊能偷著錢他就高興,洪衍武丟了錢他就不高興,要是連賊的影兒也找不著,他當然就更不高興了。

穿軍便服的倆小子剛才是向西跑掉的,偏巧洪衍武發現失竊去追時,正趕上旅客出站。因此這倆小子一前一後剛跑過出站口,馬上就被裹進了一片嚴嚴實實的人流。

大量的旅客像倒散了的豆子似的湧了出來,出站的、接站的、找人的、問路的、買票的、轉簽的……誰遇到這種倒黴事都沒轍,人流完全擾亂了視線,看哪兒是灰藍綠,洪衍武再也找不著那倆小子的身影兒。

跑得還真快,倆小子兔子托生的吧。

沒的說,錢必須得找回來。老薛隊長的錢說什麼也不能便宜這幫小王八蛋。

不過,這事兒可得捂住了,要讓彆人知道,忒丟人。

心裡不斷咒罵著,洪衍武開始琢磨那倆小子的去處。雖然他沒當過佛爺,但他常年“養佛爺”、“洗佛爺”、吃佛爺上的“供”。而且上輩子坐牢的時候,他還結識過幾個赫赫有名的“大佛爺”,和一些有著特殊本事的獄友。要說起賊行裡的內情和花樣兒,在這個年代,恐怕就連一些“專職”佛爺也不如他。

他知道,但凡賊下了貨,首先要務是趕緊離開現場遠離丟錢的事主。一旦逃脫,緊接著就是找個僻靜的胡同或者尋個公共廁所,好把偷到的戰利品拿出來過一過數兒。有價值的東西收起來,沒用的和錢包一起扔。在行話裡,這叫“撇空包兒”。

接著,他又去跟路人打聽了下時間,現在是中午十一點半。憑經驗判斷,那倆小子的去向隻有兩個可能,要麼去無人之處,要麼就是去吃飯。

要說廣場附近的地方都是亂哄哄的,想找個沒人的地界兒可太難了,恐怕就連廁所也得人滿為患。再說,就他兜裡那倆錢兒,幾下還不數清楚了?

對,那倆小子八成是去飯館了。現在正是飯點兒,很可能他們會把自己的錢直接換了吃喝。

快去!那五塊錢可彆讓他們給花了。

洪衍武心裡像燒著一把火,擠過了人群,朝著廣場邊界尋過去。

火車站的飯館都在售票處西邊,一共也就兩三家。門麵都不大,全是敞開著一扇油亮的對開木門,用掛著的厚厚棉門簾子遮擋風寒。洪衍武還記得這種可憐而寒酸的門麵,這是當年的國營飯館最常見的樣子。

其實這年頭,無論是什麼買賣店鋪,甭問,一準兒都是國營的。

國營,彆看簡單的倆字兒,對於這個時代的國人卻有太多的意味。往往包含著童叟無欺,也意味著服務粗糙。不過,此時人民的消費要求也已經下降到了最低點,沒人在乎飯館的裝修,出門在外的人隻要有個地方能買到買飯,填飽肚子就心滿意足了。

要按今天來說,一般無論哪個哪個城市,火車站口的飲食都不太讓人恭維。可在這個年代,由於沒有私營經濟,這條定律並不能成立。這裡幾家小飯館雖然設施簡陋,可為旅客們提供的大眾飯菜卻做得噴香。賣的最火的就是炒麵,份足量多又好吃,一份才兩毛六分錢、半斤糧票,多花六分錢還能再加碗菜湯。這使整個廣場都飄散著熟麵醬、醬油熗鍋的味道。即使沒有菜單、團購、打折券,在這幾家飯館等著買飯的隊伍也依然長龍似的排到了門外。

來吃飯的人南腔北調,有很多剛下車或是火車票中轉簽字等著上車的旅客。因為人太多,地方不夠,許多的人都端著飯菜,到飯館的外麵自己找地方用餐。旅客們用過的盤碗筷子在飯館外擺了一地,可這些東西也不用擔心被打爛,因為有專人管收拾。火車站的常住客——盲流們,各有地盤。他們會挨個打掃旅客們吃不了的殘羹剩飯,然後再頗有服務意識地替飯館把碗筷摞在牆角擺好,絕對認真負責,環保無汙染。這也是當年一景,蔚為奇觀。

洪衍武很快在一家兼營炒菜的館子裡找到了目標。他透過玻璃窗,一眼就能看到那倆小子正和其他四個人一起,圍坐在一家飯館左邊角落的一張小圓桌旁,喝得正來勁。

六個人的桌子上擺著五六個菜盤和白塑料紮杯裝的散裝啤酒,有冷拚有炒菜,在這年頭算是一頓豐盛大餐了。看來這夥賊今天收獲不錯,正在喜氣洋洋舉行著慶功宴。而他們這種格格不入的奢侈,與其他旅客的節儉飯菜形成了強烈反差。

排隊的人太多,洪衍武隻能硬擠。他一個勁兒解釋自己不是加塞兒是找人,堆在門口的人們才勉強挪開點縫隙,讓他擠了進去。而那夥賊這會兒正在碰杯,全沒注意到門口的動靜。

“……老趕就是傻,一到京城就犯暈。隻要這麼他媽一撞,他們就傻嗬嗬地回頭。這還不拿下?白玩。”

洪衍武剛進屋,就聽見座上一個黑臉小子得意洋洋地正神侃亂吹。這小子和三角眼之間夾著小油頭,仨人正肩並肩坐在一起,跟個韓流組合似的。看上去身材挺敦實,同樣是十六七,上衣也穿的是軍便服。就憑這身打扮和這話頭,洪衍武就猜出這八成是撞他的那小王八蛋。

黑臉隻顧哨著犯口,把三角眼招煩了,三角眼隔著小油頭一推他肩膀,“唉,你丫要是個女的就更好了……”

這話明顯不懷好意。黑臉一聽轉臉就罵,“去你大爺!”

小油頭卻也來幫腔。“不懂了吧?女的還真比你強。哪兒還用撞,往上一貼,老趕們全暈菜。你丫要不買個假發得了?”

黑臉見小油頭和三角眼合夥擠兌他,一臉的不高興。正要還嘴,不料三角眼已經得了話柄兒,搶先拿他打鑔。

“丫長得太醜,就是戴假發,老趕也肯定是被嚇暈的……”

這倆壞小子,欺負黑臉習慣成自然,一人一句配合默契,立刻引起飯桌上其餘人的哈哈大笑。

“給丫一大哄哦……”

“哦哄哦哄!”

“給丫一搓板呀……”

“回家洗褲衩呀!”

這夥賊竟然接力起哄,明目張膽把桌子拍得山響。毫不顧忌彆人的側目,真是一夥下三濫的貓狗。

而就在他們笑鬨時,洪衍武伸手托住前麵人的後背,和旁邊的人說著“勞駕”,已經找了個空檔,從排隊的隊伍中擠了出來。同時也看清了桌上六個人的全貌。

仨崽兒的對麵是仨成年人,看著差不離都是二十郎當歲。

最外麵的是個留著寸頭瘦子,穿著一身半舊的勞動布工作服,看著像個家住郊區的工人。

寸頭旁邊,背對玻璃坐的是個大個兒,這小子脖子粗腦袋大,用京城話說,這叫渾吃悶壯。

大個兒再過去則是一個精壯漢子。這個人臉上棱角分明,腮上筋肉明顯,咀嚼的時候能清晰看到肌肉的運動。隻憑他坐的位置,洪衍武就能斷定他才是這夥人的頭兒。

不為彆的,就因為這個位置比較特彆,在牆角最裡麵,緊挨玻璃。坐在這兒,既能同時把屋裡和屋外一覽無餘,又能利用同伴的遮擋,讓彆人不容易看到他。選擇這種最隱蔽的方位,往往就是賊頭的習慣。

此時的酒桌上,失了麵子的黑臉已經有點急眼了,他起身抄起塑料的啤酒升,就去潑小油頭和三角眼。

可那倆小子太鬼,他們見黑臉一動就知道沒好事,滋溜一下全鑽進了桌子底下去了。

黑臉未能得逞,站著拍桌子直罵娘,下麵的倆人卻嬉皮笑臉耍賴不肯出來。

那寸頭還趁機犯壞打便宜拳,用腳去踢桌下的倆人。

就在這夥賊正沒輕沒重鬨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誰也沒注意,洪衍武已經走到他們的桌子前。

洪衍武有他自己打招呼的方式。他直接把右手放在黑臉的左肩,就是發力一按。

黑臉在全無防備下,隻“啊”了一聲,然後身子一歪,就跟根麵條似的,被按得坐在了木凳上。

洪衍武也沒容這小子回頭,緊接著右手一彎,又摟住了黑臉的脖子。他的左手則順手從旁邊抄過來把凳子,貼著黑臉坦然坐下。

黑臉自然滿心不爽,他喪著臉扭頭一瞅,張嘴就要罵街。可沒想到就這一眼,他就跟過了電似的打起了哆嗦。不用說,這小子認出來了。

桌麵上其餘幾個人此時都止了聲兒。每個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剛坐下的洪衍武,那臉色都好看極了,緊張、興奮、驚慌、訝異、揣測、懵懂……甜酸鹹辣苦,可謂五味俱全。

“哥幾個喝著呢?”

洪衍武豪不客氣,大咧咧打上了招呼。說完,他又露出白刺刺的牙衝在座各人一笑。可誰都看得出,他絕非好意。

仨成年賊用錯綜複雜的眼神相互打著眼色。賊頭微微一抬下巴頦,坐最外麵的寸頭立刻收到,咋咋忽忽站起來打頭炮。

“你丫誰啊?”這小子衝洪衍武一橫楞眼兒,口氣又衝又硬。

洪衍武卻沒空搭理寸頭,他隻是單盯住那個發號施令的主兒。然後故意當著所有人的麵,一把強行摟過了黑臉。

“剛才就這小子撞的我?”

一邊說,洪衍武一邊用左手食指給了黑臉一個腦蹦兒。

就這下,“當”得一聲,黑臉的腦門上立刻多了個紅點,眼淚差點沒下來。

這是挑釁!

寸頭被晾在一邊,尷尬中滿目怒色。可賊頭卻沒發話。

洪衍武手又一指桌子,“還有底下那倆,他們仨一起下了我的貨?”

這是責問!

寸頭已經摞起袖子,似乎想動手又有些猶豫,他轉頭去看賊頭,卻仍沒得到指示。

洪衍武再沒廢話,抬腿一腳,從桌子底下立馬踹出倆大活人來。

三角眼和小油頭是連軲轆帶滾鑽出來的。他們從油膩膩的地上一爬起來,就叫著疼揉腰揉腿。

仨成年賊都沒料到洪衍武說踹就踹,驚訝中神色各異。

寸頭因為這一腳的力氣咽了口吐沫。

大個兒則是臉上的橫肉慫動。

而賊頭的嘴唇這時候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把話咽了回去。

這時,腦門起了個大包的黑臉揉著腦門回過神來。趁洪衍武沒注意,他上手就去扒脖子上的胳膊。

可他才剛一動,洪衍武就察覺了。而洪衍武根本沒看他,僅僅是右臂肱二頭肌一繃勁,結果就把這小子勒得像個吊死鬼似的伸出了舌頭。

“咳,咳……”黑臉一陣吭哧,幾乎是拚命去推洪衍武的臂膀,可洪衍武的胳膊依然紋絲不動。

這種角力其實根本無意義,因為黑臉雖然長得敦實,可洪衍武本身就有功夫。尤其在這個年紀,洪衍武不僅身體素質極好,又剛經過一年的強體力勞動。倆人完全不在一個級彆,黑臉落在洪衍武手裡又怎能抗拒的了?隻能是麵團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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