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剛被值班員轟出來的,估摸是勞改犯吧?”
“差不離兒,你看喪眉耷眼那揍性,這小子準不是好鳥兒……”
嗡嗡的聲音亂成一片,仍不斷地有人過來湊熱鬨。
洪衍武根本顧不上彆人的閒話,趕緊細看值班員還他的票根。
非常窄小的一張硬紙片,側麵被打下個缺口,這是出站檢票時的痕記。這種車票至少要幾十年前才使用,幾乎已經在他的記憶中淡忘了。
車票是紅色底紋,蓋著“津介”倆字的紅色公章。票麵清楚地寫著,茶澱經/至永定門火車站/硬座普通車/全價3。20元/。價格數字的旁邊,還有一個“半”字和一個“孩”字。倆字中間打了個叉子,表示既不是半價票也不是兒童票。票麵的最下麵則印著“乘指定日指定車,兩日內有效”的字樣。
把車票再翻過去,背麵清楚的印著發車日期和列車車次:4420次/一九七七年三月廿一日。
1977年?
我去!
洪衍武瞪大了眼睛,腦袋裡不知有個什麼東西猛烈地撞了一下,眼前有點發花,腳都軟了。他顫抖著手,著急忙慌打開手裡的那兩張紙。
第一張是薄薄的半透明的信紙,紙張上麵是用藍色鋼筆墨水寫的請假證明書。
內容為:該人係勞教期滿離所,現為我清河農場職工,特批探親假期十五天(1977年3月21日至1977年4月4日),準予回京,特此證明。下麵是農場場長的簽字和紅色的公章。
第二張紙則是正式的鉛印文件,觸目驚心的宋體黑字印在最上麵:解除勞動教養證明書。
再細看下麵的內容:解字166號/茲有勞教份子洪衍武,性彆男,現年17,發於1976年2月28日因打架鬥毆被收容勞動教養。在勞動教養期間表現良好,並有重大立功表現,準予解除勞動教養,特此證明/日期:1977年3月20日。日期上依舊加蓋著清河勞改農場紅色的大章。
洪衍武分明感受到那印章的分量,像是猛地蓋在了他心上,沉甸甸的給了他一下子。他整個身體像在過電,四肢大腦都是麻酥酥的,四周的聲音一下全部消失。
茶澱清河農場?難怪剛才值班員那副嘴臉……
在京城人的眼裡,茶澱這個地界兒根本就是流氓和壞人的代名詞,因為那裡在曆史上就是罪犯的流放地,京城人隻要是進過看守所和監獄的人都知道那兒。而那些因惹事生非、小偷小摸或者打架鬥毆被送進茶澱的強勞人員,常被人們習慣地稱為“勞改犯”。
可實際上,強製勞動教養其實算不上刑事處罰,隻能算是行政處分。但大多數的人由於分不清犯人與勞教的區彆,索性把勞教與犯人劃上等號。所以勞教分子雖不能算是犯人,實際上卻一直遭受著如同犯人一樣的待遇,在社會上更是同犯人一樣遭受歧視。
洪衍武手捧著紙張,已經懵了。
他居然?回到了?過去?
真的假的?這也太……
明明是不可能,可身邊的一切卻又這麼的真實。
洪衍武呆立半晌才從懵懂中清醒,卻抬手給了自己一嘴巴。
“啪!”
耳光嘹亮。
他呲牙裂嘴,泛出淚花。
周圍忽然一陣混亂,人群裡騷動的聲音越來越大。
“真使勁唉。把自己都扇哭了,這五個大指印兒……”有人瞅著挺樂嗬。
“快走,這人有病。彆招他……”也有人發出懼怕的聲音。
“怎麼著?什麼事?好玩嗎?”還有上趕著過來湊熱鬨打聽的。
“看嘿,這神經病多半兒安定(指安定醫院,京城精神病專科醫院。)跑出來的。你看,沒事他扇自己玩兒……”更多的人則根據自己的想象發揮,跟彆人描述著。
“噓。彆說了。他看過來了……”
聽到最後這句,洪衍武已經徹底回過了神。他這才發現這大棚其實是個候車室,出口是緊挨著的兩扇門。他站立的門口已經被嚴嚴實實堵了個結實,不少著急出來的人嘴裡吆喝著“勞駕”“讓讓”,正費力地往外麵擠。而旁邊另一個門口,出來進去有不少人也被這邊的熱鬨吸引了。一有站住的,跟著也就走不動了。
我嘞個去,交通大堵塞。可彆把警察給招來……
洪衍武突然醒悟過來,抄起地上的鋪蓋卷兒就往外硬擠。他所到之處,人們紛紛後退閃避,還有人驚恐地大叫,“瘋子過來了!”
這一嗓子,立刻讓場麵混亂起來,許多人嗷嗷叫著亂跑亂躥。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東京汴梁的牛二爺複生,跑到這兒來遛彎來了。
洪衍武眼尖,把握住人堆裡瞬間閃過的一條空隙,奪路而逃。在一通硬擠硬衝的狂奔之下,他終於突破了層層包圍,一溜煙兒逃離了熱情關注他的人民群眾,隻留下身後的一片混亂。
洪衍武奔跑著從南向北穿行。直到向西拐過了一個彎,他才把行李卷扔在了地上,從拐角的牆邊探出腦袋回頭張望。
果然,他看到大棚候車室門口,出現了兩個藍色製服的民警。剛才圍觀他的人裡,還有幾個人衝著他跑掉的方向張望著,似乎對他的離去很是戀戀不舍。
這要慢半拍非惹麻煩不可,真懸。
這年頭可真是,人民群眾的好奇心都大了去了。誰的舉動稍微反常點兒,就立馬就成焦點。
洪衍武的確感到了心驚肉跳。他真沒想到一個不留神,竟出了一次這麼丟人的風頭。
又過了片刻,他再次探頭看了一眼。還好,人群已經恢複平靜。兩個民警也沒有追來,在原地疏散著聚集地人們。
他的心踏實了,扶著牆回身。
拐過彎的這邊,是個不大的廣場。熙熙攘攘,人也更多。
洪衍武發覺自己正身處一個高大水泥建築下,建築前麵排著幾列長長的隊伍。一列列的鑄鐵柵欄把隊伍最前麵的人們分開,那裡人頭湧動,大家都擠在一排排木頭窗口前,窗口上方高掛著“售票處”三個大字。
隊伍中有些人也正注視著他,顯然他們看到了他剛才倉皇逃竄的樣子。
為打消這些人的好奇心,洪衍武竭力控製著自己的神態舉止,裝作無事站直了身子。同時,他的心中卻在狂跳。
這裡?難道是……
洪衍武向上仰頭看去,水泥建築的屋簷下,鐵路路徽兩邊各有一條巨幅標語。左邊是“偉大的紅色政權萬歲!”,右邊是“戰無不勝的紅色思想萬歲!”氣勢磅礴,紅底白字。屋頂上麵那最大的幾個立體字因為距離太近,斜度陡峭而辨認不出。
他又向右前方跑了幾步,然後向左轉身,從正麵再次去看建築,終於看清了建築上的四個大字——永定門站。
這四個字幾乎是衝進他眼睛裡去的,使他的大腦又迎來一陣抑製不住的衝擊。
他再向身後看去,廣場的後麵是馬路,過了馬路是一條河,河流遠隔的對岸一片蔥鬱,還圍著綠色油漆的鐵柵欄,似乎是個公園。
這裡要是永定門火車站,那裡就應該是——陶然亭公園?
雖說眼見為實,可洪衍武還是沒法就此下定論,他甚至重新懷疑起現在所感受的一切隻是個不尋常的逼真夢境,一個他醒來前做的夢。也許他的身體正在醫院裡搶救,這些隻是他腦中的臆想。也許這一切的確隻是巧合,或許是誰搞出來的惡作劇,又或許是******外星人搞的什麼見鬼實驗……
還有個簡單方法可以檢驗。
洪衍武乾脆跑到售票窗口前,去找當日列車時刻表核對。自然,他是不會找到熟悉的液晶屏的,發車時刻表還隻是寫在懸掛的幾張黑板上。不過,當他夾在人群中墊腳張望了一陣,總算是證實了今天的日期。
確實沒錯,今天就是1977年3月21日。
洪衍武盯著黑板上的數字,眼神又發直了。他真希望能想出個合理解釋,可隨著時間一點點地流逝,他最後還是放棄了,因為全都說不通。
突然,他又想到,如果這一切要是真的,那他的樣子……
洪衍武扭頭四顧,忽然注意到出站口旁邊有很多的玻璃窗。在一陣莫名的忐忑中,他不知不覺被吸引著走了過去。沒想到,當他站住腳步時,玻璃的反光中竟然真的呈現出奇跡。
那裡麵映照出一張年輕的麵龐,瘦削,短寸頭,上唇已經有了淡淡的絨毛,額頭上的那道已經陪了他幾十年的刀疤卻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張黝黑的臉看著熟悉又陌生,表情既悲又喜,正露出一幅合不攏嘴的訝異表情。
這確實是十七歲時的他,但還不完全是那個往昔的他。因為鏡中那雙正專注看著自己的銳利眼眸,同樣流露出了滄桑的味道,這無疑也證明了過去那些歲月仍然在他身上產生作用。但除了這雙眼睛以外,玻璃映出的人,看起來完完全全還隻是個未經世事曆練摧折的小子。
儘管洪衍武心裡早有準備,但在這一瞬間,他還是震驚不已。
老天,他真的還活著!而且,還奇跡般地回到了1977年3月21日。
這一天,是他解教後回京城探親的日子,而這個地方,千真萬確是他剛下火車的地點,永定門火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