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繼安聽得眉頭微皺,道:“邸報上說西賊是殘兵餘勇,其實未必,翔慶尚未十分安全,怎能……”
沈念禾回道:“若是翔慶不安全,我同嬸娘便不去翔慶便是,左右出了京,天下之大,總尋得到一處兩處妥帖之地罷?”
裴繼安聽得她這樣一句話,實在有些心酸。
天下之大,確實無處不可去。可仔細想想,天下之大,又有哪裡可去。
鄭氏同沈念禾兩個孤弱女子,並無半點防身手段,身上肯定會帶著不少金銀細軟,便是配上許多護院下人,沒個能鎮住場麵的,一旦下頭人生了歹心,立時就會壓不住。
不過此時要緊的是先離京,離了京城,他自然會想辦法再做安置。
沈念禾遲疑了一下,又道:“三哥……若是在翔慶尋不到我爹的消息,能不能叫我跟著你們一同往西邊找一段?”
她這話還未說出口,就知道裴繼安必定不會同意,果然話音剛落,就見對麵人的臉色立時變得有些難看起來,連忙解釋道:“我仔細想了想,即便是鴻臚寺、主客司裡頭,也未必找得到通曉番語,能說回鶻、梵語,又肯背井離鄉,領差去往高昌的官員罷?”
能有這個能耐,哪一個不是高官厚祿養著?
周弘殷雖然腦子糊塗了,卻沒有徹底壞掉,還曉得隻能安排裴繼安這樣的不入流小官去高昌,而不是叫朱紫重品官員前往。
既如此,一行人身邊配個能說番語的幫著帶一帶,其實必要得很,甚至可以用這個作為理由去說服天子,屆時再捎帶上鄭氏,並沒有多難。
“我從翔慶出來已經這樣久,也不曾聽得爹爹的消息,要是能在翔慶探得什麼自然是好,若是不能,我卻不想就此罷休……”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總不能這樣不上不下吊著。難得有機會一路西去,沈念禾便不願意放過。
聽得沈念禾如是說,裴繼安一時之間,居然找不出什麼理由來反駁。
他想說翔慶城中早就找到了沈輕雲的屍首,那屍體身著官服,腰間還係了官印,經由翔慶州府衙門裡的官吏親眼確認,已然確定身份,可這樣的話又怎麼可能當著沈念禾的麵說出來?
況且再一想,難道屍首沒有可能是假冒?若是最後真人還活著怎麼辦?
裴繼安沉默片刻,到底沒有說什麼,隻道:“未必要去翔慶,不過若是能帶著你同嬸娘一齊西行,多半能路過京兆、鄧州等處,也未必不是個落腳之處。”
沈念禾其實已經拿定了主意,不過也打算就此事爭執,便不做聲。
兩人各懷心思,卻是不約而同各自在心中退了一步,言行間倒是兩下都越發顯得體貼溫存起來。
沈念禾拿著方才看到一半的輿圖放在裴繼安的麵前,道:“三哥若是要去高昌,馬匹倒是其次,最要緊要在沙州帶上駱駝,在京時也要備上茶葉、生絲、精細瓷器、首飾——且走且送且做些買賣,有東西來往,便是出關也容易些。”
又道:“人手也要多帶……”
她一麵說,一麵提筆沾墨,將那一份回鶻語的書冊當中幾頁文字快速譯了出來,等譯得七七八八了,複才往左邊坐了坐,同裴繼安坐得近些,又拿筆將自己譯寫出來的兩段話圈了出來,道:“若是陛下信這文中所述,正好拿來同他要人——這荒漠如此闊大,若是隻有幾丁人,極有可能走空,倒不如把人分為許多隊,分彆去找。”
沈念禾說完之後,麵上還帶出了三分笑意,道:“我雖然不曉得郭監司那一處究竟出了什麼事,三哥作甚又要著急往那邊趕,然則人手多一些,做起事來自然會容易許多。”
又道:“要挑人最好不要從禁軍裡頭挑——至少不能全挑,不如禁軍裡頭挑幾個當頭的,其餘人全從廂軍當中選,再留一點空名去翔慶選,要尋那些不起眼的。”
她一二三四提了好些建議,全是極切實際的,裴繼安邊聽邊用筆記下,沒記幾句,也聽出其中意思來,曉得沈念禾猜出了幾分東西。
兩人都不點破,隻在此處就事論事,對著周弘殷送來的這一大箱子書冊、探折、信函商議了許久,直到天色漸晚,才匆匆歇下。
沈念禾掛心著鄭氏那一處,又想著郭家事情,另還擔心翔慶事,忍不住又惦記起了沈輕雲,是以睡得有些不安穩,天色才微微亮,就驚醒過來。
她先以為是自己夜醒,轉頭看邊上漏刻,見得時辰尚早,正要繼續睡,卻不想忽然聽得院子裡頭遠處有陣陣人聲,又有人開門聲,馬蹄聲。
因不知發生了什麼,沈念禾索性披上衣服爬將起來,等到匆匆收拾一回,正要出去找門房問話,才推開門沒多遠,卻見鄭氏站在內院門口,手裡提一個燈籠,遙遙望著遠處、
仿佛是聽到了後頭動靜,她慢慢轉身過來,見是沈念禾還微笑道:“年紀輕輕的,怎麼睡眠這麼淺?是不是你三哥吵到你了?”
又道:“回去睡吧,沒什麼事——是來了兩個內侍官,說是宮中有旨,召你三哥過去。”
隻過了一夜而已,鄭氏表麵上已經恢複了正常,似乎前一天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
沈念禾不好多問,隻得幫著將門掩了,又伸手接過鄭氏手中的燈籠,也做一副如無其事的樣子,問道:“嬸娘早間幾時醒來的?餓不餓?咱們早上吃酒釀丸子好不好?”
鄭氏此時其實人在心不在,耳朵雖然聽到了沈念禾在說話,其實心中半點沒有分辨出來那話語裡究竟是什麼意思,隻含糊應了兩聲,忍不住又轉頭去看門口,好似在等什麼東西回來一般。
沈念禾陪她回了房,因知道此時說什麼都是多餘,索性也不停留,等見得鄭氏重新上床歇息了,這才退得出去。
此時天色不早不晚,她便不再多睡,先著人去按著鄭氏的口味多多買些早食回來,又進得書房,對著昨日天子送來的那一堆書,從裡頭翻翻撿撿,尋出幾本自己找的冊子來。
沈念禾翻了半日書,又打鈴叫來一人,取了裴繼安的帖子給他,又在後頭添了一封信,吩咐道:“拿官人的帖子去一趟國子學上舍,找常與郭二公子來的那一個鄧公子,把帖子同信一起給他,隻說是官人請他幫忙。”
生意人不管到了哪裡,都是不肯空手而歸的,更不可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沈念禾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尋沈輕雲下落,自然不可能單靠大魏同去的這一行人——且不管這雪蓮到底存不存在,眾人都會竭力去找。
不過沒有人,有錢也能辦成事。
自前朝始,中原就慢慢對西邊淡漠起來,沈念禾去高昌時還聽當地人說過,一二百年前,中原去的商隊絡繹不絕,通商頻密,可到了前朝,即便是旺盛時節,也不足往年十一,到得現在,細數邊關送來的奏報,縱然其中或有錯漏,可哪怕把今朝的數目翻上數倍,也不及從前一半。
沈念禾記得自己在宣縣翻看邸報時見得去歲黃頭回紇遣使來朝,就曾求過開邊境榷場,又求周弘殷賜瓷器、茶葉、字畫、銅鏡,又請賜經書若乾,還說上朝物什,在回紇千金難求。
這話裡頭自然有許多奉承的意思,另還不知有多少誇大,不過多少能體現出隻要能從大魏帶東西出去,就不愁西邊沒有人買。
屆時隻要拿東西來收消息,不用自己打探,隻要價錢開得夠高,沈輕雲還活著,自然會有人主動上門來送信,比起旁的方法要事半功倍。
果然才等到下午,國子學裡就傳了信出來。
那鄧公子從前時常跟著郭向北一同來裴家向裴繼安請教文章事,隻討不還,其中心中十分不安,隻是實在舍不得裴繼安指點,隻好硬著頭皮、厚著臉皮也要上,今次難得見得裴繼安的帖子,說有事情相求,拆開一看,不過是托他去國子學的書樓裡頭翻查一些書冊,核對或者摘抄一些內容。
雖說要對照的東西並不少,可找上五六個同窗,用了不到兩個時辰就找齊了,那鄧公子有心想要表現,叫人快馬送得過來,還十分內疚地附了一份致歉信,說什麼本來想要親自送來,隻是國子學不能輕易告假出門,又知隔槽坊忙得很,不敢輕易打攪官人雲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