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郭向北人已經幾乎長成,樣子也早定了性,一時半會,是扭轉不過來的。
郭東娘看不過眼,卻曉得這話不能同父親和長兄說。
她做姐姐的對弟弟失望不要緊,可要是父親也對弟弟失望了,說不得本來打算的薦官之事就要後推。
家裡有廖容娘這個繼母在,父親又年富力強,未必不能再得子嗣,無論是兄長也好,弟弟也罷,早一日能出得外頭,另開門戶,成家立業,自然就早一日好。
至於長兄,他自己都顧不過來,哪有功夫看顧郭向北。
郭東娘想得清楚,自這日起,就時時跟在幺弟後頭,雖不能出多少主意,卻能盯著他做事,遇得他那腦子轉歪時也能設法正一正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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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向北雖然也接了那征召民伕的差遣,實際上不過幫著打打下手而已,要緊的事情裴繼安也不敢給這人去管,是以他這一處做得再怎麼敷衍,卻也不會耽擱進度。
七八日後,各地民伕征調完畢,一萬四千餘人的花名冊同人頭數一齊擺上了監司當中公廳的案頭。
郭保吉當初派下這一樁事情,嘴巴上說得響,也規定了時限,可那期限緊張得很,一是為了給裴繼安一個下馬威,叫他將來做不到,回來同自己請罪,屆時正好拿捏一翻,借個由頭將此人馴服;二是對外頭人表示自己對這新修圩田之事的重視,也更好說明事情要緊,殺雞儆猴,叫下邊曉得不要敷衍。
他本來算著一石二鳥,甚至連到得時限之後,那裴繼安前來請求寬限幾日,而自己如何鐵麵無私,當著眾人的麵訓斥責罰,先罰俸、再罰人,做一副鐵麵無私狀的應對都想好了,腹稿都已經打了兩三版。
等此事過去,私下再同對方溫言安撫,又說明自己心中其實有數,知道他諸多辛苦,並不會叫他白費心力雲雲。
如此一番下來,恩威並施,不但裴繼安收攏了,其餘外頭人也威懾了,實在再好不過。
隻是誰又料得到,自己的戲台子搭了這樣久,連帖子都全散出去了,臨到時候,裴繼安這個唱戲的居然不肯上台!
郭保吉翻著桌上的人頭冊,一時之間,不由得有些恍惚。
他從前就聽過裴繼安此人名聲,也曾經打過幾次交道,知道這是個有才的,也多得精妙之舉,原本的各地互換賦稅、徭役也好,公使庫也罷,拿得出去,俱是十分厲害的大功勞,送幾個知縣轉京官綽綽有餘。
可是這些事情畢竟早已過去,或是距離郭保吉遠得很,或是其中雖然多有奇思,可道理說穿了,也不過如此了,直到如今,見得這兩份東西擺在自己麵前,郭保吉猶有些不敢置信。
“八縣人力,俱是在此了?”縱然名冊已經在手中,略略翻看一回,就能看得清楚,他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裴繼安立在下首,應聲道:“宣縣、寧國、南陵、當塗、蕪湖、繁昌、廣德、建平,民伕共計一萬四千六百一十二人,將分五批分彆於五處輪差,人員俱以清點知悉完畢,名字全數在此。”
他語氣風輕雲淡,仿佛桌案上擺的厚厚文卷不值一提一般。
聽得裴繼安的口氣,又見他這輕描淡寫的樣子,郭保吉硬生生把自己想要問的話又咽了回去,腦子裡甚至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是不是其實在七天裡召齊一萬四千餘人,並沒有那樣難?
然而這念頭才冒得出來,幾乎立時就被他自己否認了。
怎麼可能!
一萬四千餘人,七天,還是來自八縣裡頭的民伕——莫說這些分得這樣散落就是大軍開拔時後頭跟著的役夫,哪怕就地招募,都要花個小半個月來湊齊,哪有這樣容易!
這樣的事情,自然不會有人膽敢拿來吹噓。
郭保吉低頭翻看手中名冊,翻來翻去翻了半晌,其實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心中隻一個念頭——若是當年還在軍中時,能有這樣一個人了幫著征召民伕就好了!
他沉默了半晌,等到好容易整理好情緒,複才抬起頭,道:“繼安辛苦了,原還以為要多給你預備一兩日,卻不想征召得這樣快。”
裴繼安道:“監司特地叮囑過,繼安也曉得此事著急,是以不敢怠慢,幸而也有向北在此處搭手,幫了不少忙……”
哪怕知道這是在說場麵話,郭保吉還是聽得心中熨帖極了。
這話給足了他麵子,一來說明因為是他親自分派,所以鉚足了勁也做出來了,二來是不誇他這個做上峰的運籌帷幄,轉而誇他兒子有能乾。
兒子都如此,那老子呢?況且還是老子把兒子派過去的。
不過聽到此處,郭保吉倒是起了一個心思。
郭向北這個兒子有幾斤幾兩,做爹的哪裡會不知道?
郭保吉從前把他安排下去跟著裴繼安,雖然也是想叫兒子好好學一點做事,不過更多的卻是暗示裴繼安分一點功勞出來,是以雖然聽得說了幺子被打發出去四處征召民伕,他也沒怎麼管。
眼下見得裴繼安如此本事,他便道:“正要同你說,老二也沒做過什麼事,給他分派旁的,怕是要惹出麻煩來,既是人已經征召完了,之後就叫他跟著你便是。”
三言兩語,就把兒子整個吊在了裴繼安身上,變為分功勞放到了其次,最要緊是學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