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稚唯趕緊斂袖行禮,“那就不打擾先生繼續行路了。”
“無妨,”青年虛扶了一把,溫和道,“新安裡變化很多,值得多轉轉。”
[有意思。]
稚唯附和笑道:“是吶,鄉裡最近變化不少。”
[身份未知,人際關係未知,來意未知,特意省略自稱,社會地位不明。]
打從跟蒙恬單方麵中斷聯係後,稚唯許久沒碰到聊天這麼費勁的人了。
“……你是想說他話術精湛吧?”係統吐槽道,“再說,你對他不也是這一套?”
稚唯自動忽略後一個問題,道:[這隻能說對方心思縝密,哪裡看得出話術精湛?]
因天生大力以及家有夏媼的緣故,稚唯雖然看不出一個人有沒有武學基礎、武功怎麼樣,但對力量方麵比較敏感。
方才青年單手扶起她的時候,他自己也正在站起身,稚唯清晰感知到了青年深藏的暗勁。
可見對方不管外表看起來如何溫雅,實際上恐怕是個文武全才。
係統疑惑滿滿:“所以他是誰?秦吏?貴族?”
[他還帶著鞶囊……或許是貴族秦吏?]
鞶囊就是係在腰帶上的“小包”,通常用來裝一些印章、刀筆之類的隨身物品,稚唯在章邯身上見過。
眼見套不出話,稚唯的探究欲逐漸就散了,左右陌生人是誰跟她無關。
然而不等她告辭離開,青年卻轉而又提起文字的事:“你在學《詩》?”
《詩經》在先秦還隻被稱作《詩》或“詩三百”。
稚唯糾正道:“沒有,隻是對著練字。”
學《詩》可不光是認字,還得會做理解、詞句分析,她哪有那個時間。
青年低頭掃了眼地上小女子笨拙稚嫩、但力道十足的字跡,讚道:“秦楚有些文字相差比較大,你能這麼快學會秦語,已經不錯了。”
“……”稚唯微眯眼,故作驚訝道,“先生如何看出我此前習楚語?”
青年隔空點了點她的錯字,認真地道:“楚字較秦字更靈動飄逸,運筆多有圓轉。你不覺得你寫的秦字……”
他頓了下,委婉道,“看起來更圓潤嗎?”
稚唯:“………………”
係統笑死:“他是在說阿唯你寫的字胖嗎哈哈哈哈哈!”
[閉、嘴。]稚唯沒好氣地磨牙。
被直接點出問題後,她心知青年說得對。
秦字筆畫較為平實,運筆幾乎直來直去,她用寫楚字的走筆方式去寫秦字……哈,可不就胖嗎?
可一個地地道道的秦吏,會對楚字這麼有了解嗎?聽對方的口音完全是秦人啊。
難道祖上是楚國人?
稚唯正在發散思維,青年卻像是好為人師上癮了,對著她那一地隨手寫下的詩句,挨個字給她講解字體構型,以及應該如何運筆……
聽得稚唯腦瓜子嗡嗡的,仿佛在上一對一精品書法課。
所以當青年問她用的“詩三百”是何人書寫的時候,她兩眼無神下意識就回答道:“是大父寫給我的。”
青年頷首,仿佛並不意外,道:“能看出來是長者所寫。”
然後貼心給她建議:“你缺少的不是秦字寫就的‘詩三百’,而是臨摹用的字帖。”
稚唯久違地回憶到上輩子年少時期被老師支配的恐懼,都顧不上問青年從哪看出來的“長者痕跡”——啊,這個時代的讀書人都是這麼恐怖的嗎?好的好的,她了解了,就是這麼恐怖。
“不用了吧,”稚唯摸摸鼻子,尷尬道,“我隻要學會寫秦字就行……而且我也搞不到字帖。”
青年微愣,很快反應過來他的建議不妥,從善如流表達歉意,道:“考慮不周,小女子勿怪。”
“沒有沒有。”稚唯擺擺手,抬頭看了眼臨近晌午的太陽,睜眼說瞎話道,“隻是天色不早了,阿唯若是再不歸家,大父大母就該擔心了。”
“今日多謝先生勞心指點。“她再次行禮致謝,腳尖悄悄向外。
“不妨事。”看出小女子急切想離開的意圖,青年淡定笑道,“與阿唯交談很是愉快,以後若有緣再見,還望阿唯勿要覺得先生多嘴,不願見先生才是。”
“……”稚唯這下才是真的尷尬。
還有,她剛才把自己名字說禿嚕嘴了?
係統忍笑安撫道:“無所謂了吧,阿唯,既然對方是來訪客的,那隻要隨便問問就能知道你的名字了吧?”
[說的很對,下次不要再說了。]
“咳,”稚唯無法,隻能抿著嘴裝靦腆,客氣誇道,“先生文采斐然,阿唯受教。”
〈65〉
扶蘇遠走幾步後,在某戶人家的院牆邊悄然停住,回首,借著牆壁遮擋,就親眼見那恭敬送彆他的小女子正步履沉穩轉身離開,卻在幾息後,像隻野兔一樣,突然跳著腳飛快跑走。
……大概是覺得他已經走遠,並不會回頭吧?
扶蘇啞然。
可他隻是一時興起多教導了幾個文字,至於這麼迫不及待想逃?
扶蘇正在反思自己是哪裡嚇到了對方,或者是……
他今日也沒想到會有這場意外的偶遇,來不及更換的穿著打扮不夠低調,或許是那個機敏的小女子察覺到了他的身份不低,所以不願
接觸?
扶蘇漫無邊際地想著,卻冷不丁記起宮中那幾個調皮逃課的阿弟,以及明明乖巧溫順,偏就是不愛讀書的阿妹……
忽然就理解了夏稚唯的行為。
扶蘇搖頭淺笑,從容地踏進章家大門。
此時的章家院落裡,有三個人正為“走丟”的公子心急如焚,猛地見到青年自發出現,皆是一愣,複又齊齊呼出聲。
“公子——!”
“哎,”扶蘇伸手製止,溫聲道,“小點聲,莫要驚擾鄉民。”
章老丈、蒙恬和內史騰看看彼此,麵露無奈。
“長公子,”蒙恬仗著關係親近,哀怨道,“臣請求公子,下次出去,能不能隨身帶上護衛?”
扶蘇安撫道:“鄉裡很安全。再說,”他微一挑眉,看向三人中的中年男子,“騰將軍不是早就篩查過了?”
內史騰滿麵肅容,拱手道:“那也不能萬全保證鄉裡就沒有隱患。”
此話一出,身為此地鄉嗇夫的章老丈卻並無異議,甚至附和道:“公子的安危最為重要。”
扶蘇對此什麼辯解也沒有,隻拔出袖裡劍,微笑著點頭道:“扶蘇也自覺最近疏忽武藝,還要勞煩三位陪扶蘇多加磨練。”
其他三人:“……”
“啊,”蒙恬假裝什麼都沒聽見,若無其事地問道,“公子方才去哪兒了?”
“咻!”金屬摩擦聲響過,刀劍還鞘。
扶蘇屈指半握著袖口,聞言笑意加深道:“隨便走走,碰到了夏家小女子。”
“咦?”蒙恬驚訝,“這麼巧?”
章老丈也很驚訝,但想想夏稚唯的性格,他遲疑問道:“阿唯可是,有失禮於長公子的地方?”
扶蘇無奈,婉言提醒道:“小女子跟吾幼弟幼妹一般大呢。”
黔首家的小女子,這般年紀能知禮就已經很好了,便是有失禮,他難道會計較?
“啊這個……”章老丈猶豫。
雖然他很喜歡夏家的小女孫,但也不得不承認,有時候夏稚唯……
“確實會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事。”蒙恬斟酌著用語道。
“那我倒是無緣碰上。”扶蘇失笑,“隻是見她在田邊默字、誦讀‘詩三百’,跟她聊了兩句罷了。”
“啊?”蒙恬茫然,第一反應是,夏稚唯竟然沒搞事?
倒是對夏稚唯不甚了解的內史騰不禁稱讚起來:“於田野之間不忘向學之心,可讚。”
扶蘇聽到這話,忽而心思一動。
據他所知,內史騰本人非常重視文教,在南郡任郡守時,他為申明為吏之道,打消郡內不正當的神鬼崇尚之風,特意發布了兩篇文告,其內容針砭時弊,富有哲理,對吏治具有很強的指導作用。
南郡原是楚國領土,又緊鄰著楚國後來的版圖,經營得好,足可拊楚之背,而騰出色完成了任務,為大秦攻打楚國奠定了堅實的後備基礎。
楚國滅亡後,父王特地調他任內史一職,可謂是莫大的信任。
內史是整個大秦的核心區域,最高官吏便是由父王親自指定,扶蘇也不會盲從,對內史騰的所有審查都是嚴格按程序進行,連最後入職都是由他親自經手。
又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扶蘇才最終認可此人的品行及實乾能力。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當下,扶蘇便對內史騰沒有什麼顧慮,直言道:“夏家小女子的醫術卓絕方麵,我尚未見過,但既然蒙恬和夏醫丞都大力稱讚,那麼總不會有太大偏差。且我觀其聰穎機智,像如今這般盲目自學,浪費天資,實為不該。”
內史騰聽到這兒,基本心裡就有數了,他請示道:“長公子的意思是,讓臣批準她進學室?”
扶蘇頷首,本想將寫字帖的事一並交給內史騰,但一想到家中那些不喜學習讀書的弟弟妹妹,他少不了要給他們布置課業。
一隻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
寫字帖之事,他還是親自來吧。
然而扶蘇和內史騰說得有來有往,蒙恬和章老丈卻聽傻了。
等下,長公子要讓夏稚唯入學室?還給她親自布置課業???
……那小女子能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