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到新安裡的第一天就在章老丈家辦戶籍,他們都曾看到鄉民們進出章家,借用其前院的石轉磨和踏碓磨麥麵、去粟殼。
但農具是有使用壽命的,尤其是木質器物,頻繁使用必然加重其耗損,所以鄉民們每次來都會自發留下一兩把粟或者菽給章家,作為借用農具的回報。
那日臨走前,夏家三人正好碰到一位少年愁眉苦臉跑來找章老丈。
大概是揣著心事,以至於對方都沒看到室內有客人,進門悶頭就道:“阿父,家中的菽都快堆得放不下,咱們怎麼吃啊?”
“鄖!”章老丈皺眉斥責了一句,“怎麼如此莽撞!”
少年愣了一下,這才抬頭看見夏家人,連忙紅著臉,躬身行禮致歉。
夏翁出言打圓場:“無妨、無妨。”順勢問道,“章兄家有很多菽?”
章老丈簡單解釋了幾句,道:“我跟他們說過很多遍,不必次次都留糧,可是……”
後麵的話不用說出口,大家都能明白。
稚唯看到章老丈麵上的無奈之色,心想,不管是之前的程大廚,還是現在的鄉民,這些退役士卒在某種程度上都挺倔的。
“粟、黎倒還好說,菽也越積越多……”章鄖歎氣說道,“阿父還不讓我們聲張,又不讓我們把菽拿去換粟,怕劉阿叔他們知道後,再來借農具就隻會給粟了。”
章老丈冷言道:“馬上就要到官府收租的時候,若是缺少粟,你讓大家拿什麼去交租?再說這方圓幾十裡都是本鄉人,你要跟誰換粟?”
有關租稅一事,在辦戶籍時夏家三人就已經知道了。
秦國會在歲首十月進行“上計”,即各地官府要向中央彙報收支情況,所以在這之前,“租稅九月而具”就很有必要。
租稅形式就是交粟米,其他糧種其實也不是不可以,隻要跟粟等價代換就行。
但以稚唯所見,這些老秦人很是不願意因為自己的事麻煩大秦官府。
而且菽價賤、口感不好,粟價相對高、宜於入口,章老丈這是不願委屈鄉民。
章鄖顯然是了
解自家阿父的性情,所以麵對章老丈這番質問,他低著頭,鬱悶得不想說話。
但章老丈不為所動,甚則不顧及夏家人在場,更近一步無情地道:“你若是不想吃菽飯那就磨成麵吃,石轉磨任你用,你自己去拉。”
“可是菽麵吃多了不好啊!”
少年憋不住抱怨出聲,卻並非為他自己,“彆以為我不知道,本來阿父的左肘已經不疼了,就是吃了幾頓菽麵後,才又是肘痛又是腹痛!”
“你嚷嚷什麼?”章老丈頭疼地道,“我肘痛是因為……跟菽麵何乾?”
大概是自己都說不清楚病因,章老丈含糊了過去,這讓章鄖更不服氣。
他哼道:“若是這種事發生了一次兩次,那或許是巧合,但都——”
章老丈麵無表情地打斷他,下驅逐令道:“你很閒就去拉磨,為父還要待客。”
章鄖頓時氣結,瞪著眼又不敢反駁,方要一扭頭直接走掉,忽有一道聲音從旁插進來道:
“其實是有關係的。”
“?”
爭吵氣怒的章家父子皆是愣住,不約而同地看向小女子。
突然得到認同的章隕茫然發出一個單音:“啊?”
稚唯耐心重複道:“豆、我是說,菽麵和章翁的疼痛其實是有關係的。”
黔首能感覺到吃菽飯後會消化不良,也就是章隕所說的腹痛、腹脹。
但他們不知道,豆麵吃多了還會加重腎臟負擔,也因為大豆屬於高嘌呤食物,所以痛風者不宜食用,否則會加重關節疼痛。
——之前稚唯觀察章老丈的言語步態、神色麵容,一直沒看出對方身體有什麼舊傷或者異樣。
但既然王離說建章鄉住的多是傷退士卒之家,那沒道理章老丈一個還在服役年齡的“老壯”會無緣無故退役。
但如果是痛風,那就說得通了。
稚唯若有所思。
如果沒有誘因,痛風在平時日常生活中並不會引發疼痛,所以章老丈還能行動自如,宛如沒事人一樣。
然而夏家初來乍到,跟章家交情不深,當時稚唯內心因為蒙恬的原因,對新安裡還有疑慮,所以不可能傾心相交,上趕著給章老丈看病。
而且她也沒有治痛風的藥。
隻是稚唯見章鄖真心實意在擔心自己阿父,便抱著隨便對方信不信的心態,略略提了一嘴。
“菽可以磨成麵,這位阿兄也可以試試將其浸泡一晚,加水磨成漿,煮沸後食用,有益於體魄。不過我不太清楚該加多少水,章阿兄可以自己去試。”
其實稚唯根本沒往心裡去。
後來她就開始圍著新農具、水車團團轉,在此期間,夏家跟新安裡的人家漸漸相熟起來,她卻完全忘掉了此事。
沒想到——
“走走走!等等、不對,先等我一下!”
看著小女子剛要走,又風風火火接連跑去藥房、廚房,沒一會兒又抱著什麼東西呼啦跑回來,
吆喝著他們趕緊出發,夏翁和夏媼皆是忍俊不禁。
“阿唯,”夏媼心知肚明問,“是不是馬上要有好吃的?”
“是啊。”稚唯雀躍笑道,“希望章家阿兄給力一些,真的把豆漿做成功了。”
[甜豆花、鹹豆腐腦、嫩豆腐、老豆腐、鹵豆乾、炸豆皮、腐竹……]
“啊!”係統無能狂怒控訴著,“阿唯快住腦!”
[忍忍吧。]
稚唯哼笑一聲。
[以兒童的牙口,和現在的烹飪技術,我吃肉都吃著費勁;菜的種類沒有那麼豐富;還沒有植物油……雖然這話很欠揍,但我真的不想再天天吃白麵饃饃和麵條了!]
稚唯最後振聲道。
係統如果有實體的話,現在就該捂住耳朵了。
它氣道:“有本事你衝著老秦人喊,就不想吃‘麵條’這句!”
稚唯才不聽呢。
因為自知是來蹭吃蹭喝蹭現成技術的——指磨豆漿的豆水比例。
稚唯一進章家的院門就揚起笑臉,遠遠熱情呼喚道:“章翁!章大母!章阿……兄?”
稚唯愣住,多看了眼院內的兩個年輕人,一個是她熟悉的少年章鄖無疑,一個卻是跟章鄖眉眼相像、但氣質更加冷俊的青年。
“這是?”
“啊對,”章媼拍著手,暖笑道,“阿唯可不能再叫‘章阿兄’了,這裡有兩個章阿兄哦。”
她指指那個陌生青年,介紹道:“這是我大兒,邯。你未見過他,他今日休沐才歸家。”
休沐?大秦官吏?
但對方一身尋常短衣,未戴頭冠,稚唯著實看不出他的什麼官職。
接著章媼又對青年道:“邯,這是夏家阿妹,要照顧好阿妹啊。”
青年頷首,簡短道:“好,阿母。”
稚唯作為年紀小的那個,便上前主動斂袖見禮。
“邯阿兄。”
邯……等下。
章邯?
稚唯微愣間,章邯也已回以一禮,見小女子不似剛進家門時的活潑,誤以為是她認生,想了想,從旁邊的草籃裡摸出一個小東西,遞給小女子。
“回來匆忙,沒甚好物,這個你留著耍吧。”
稚唯下意識接過東西道謝,仔細一看,章邯給她的玩具竟是一個小巧的木質機關鳥,隻要撥動雙腿部分的轉輪,翅膀就會跟著一起扇動,反之亦然。
應當是放在地上,用繩拖拽著玩的。
係統稀奇道:“怪精巧的。”
確實,在這尋常孩童還隻能玩竹馬泥車的時候,這個木質機關鳥絕對算得上“超級好玩”“拿出去會被小兒追捧”的佳品。
不過稚唯就……隻能裝一下喜歡和高興,不讓章家覺得她太失禮。
稚唯抱著機關鳥湊到石磚磨旁邊,一邊玩一邊看章隕磨豆漿。
章隕對她沒有防備心,或者並沒有認識到豆製品的前景,稚唯在閒聊間很輕鬆就把豆水比例問了出來,順便聽到了章邯與夏翁的對話。
“踏碓用於粉碎石料也非常好用,幫了我們不少忙,還要謝過夏老丈。”
夏翁趕忙擺手,扶起行禮的章邯。
“哎呀,這不算什麼,”他笑道,“況且老夫雖然不是石匠,但也知道石料不是那麼好處理的,僅靠一個踏碓,作用有限,最終還是得靠人力啊。”
章邯慢慢搖搖頭,他說話習慣直來直往,不擅長推辭和辯駁,隻重複道:“已經很好了。”
稚唯聽到這兒,想起章邯未來為秦始皇管將作少府,那是經常跟土木工程打交道。
或許可以趁他現在在這兒,拉著他幫夏翁乾活?
係統吐槽道:“你們不是來吃豆腐的嗎?怎麼又乾活?讓夏翁歇歇吧。”
[計劃趕不上變化,誰知道章家是章邯家啊。此時不薅人手更待何時!]
稚唯假裝好奇,出聲問道:“大父不是說,可以把踏碓改成水碓嗎?”
章邯沒聽明白,回頭恭敬地請教夏翁:“水碓是什麼?”
與女孫配合默契所以常年背鍋但不管來多少次都不適應的夏翁:“啊,這個……”
我的小女孫!!!
多少次了???
所以下次能不能提前跟大父說明?!
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