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夏故意問道:“哪個廠啊?質量行不行啊?彆拿回家用了兩天就壞了,到時候都不知道上哪兒找你們。”
“不會的啦,我們廠是給日本品牌做代加工的。”
“一邊代加工,一邊還能自己做來賣?”
“不是,是日本老板不想做啦,也不想付錢,連我們老板都跑啦,工資都沒發,我們現在隻能從廠裡把做好的產品拿出來賣,能賣幾個賣幾個,哎……真倒黴……”
好吧,原來這是一個王八蛋老板黃鶴帶著小姨子跑了的故事。
安夏打聽了那個日本企業的名字,又打聽了代工廠的名字,這兩人完全沒多想,大大方方告訴她了。
回去之後,她給采購部下了一個指令:弄清楚那個日本企業是什麼情況。
又叫紫金電腦的技術工程師過來一個,調查清楚這個代工廠的水平。
順便讓陳嘉過來一趟,王嬌嬌鎮守公司,處理各種急務。
不一會兒,采購部傳回消息:
那家日本企業步子邁得太大,本來他家已經賺了不少,於是開開心心握著一把錢,去年覺得地價比起八十年代末已經跌了很多,可以抄底。
不幸的是趕上今年的房地產市場暴跌,現實讓他們見識到什麼叫沒有最低,隻有更低,以為已經跌到一樓了,還有地下室,地下室有三層,再往下還有地獄,地獄有十八層……
於是他們計劃停止液晶項目,專心於現在大火的等離子事業,抓緊把虧的錢都賺回來。
采購部還十分貼心的附上了對方提出的收購條件,看來已經是有了初步的接觸。
“長進了。”安夏看著附錄,很滿意。
以前的采購部剛成立的時候,除了主管之外,其他人都像算盤珠一樣,要他們乾什麼,他們就乾什麼,毫無拓展的意識。
現在已經出息了,知道需要提供什麼樣的附加服務。
安夏看了一下條件,感覺對方符合:急於脫手、價格好說、彆壓得太狠就行……等等急售條件。
便把這件事交給投資部門,讓他們分析一下投入產出的比率。
等待投資部分析的時候,陳嘉和技術工程師已經過來了,工程師他姓唐,以前就是國內電子管廠的技術大神,雖然跟液晶不熟,但是對生產流程熟悉。
工人什麼地方操作有問題,他看手勢就知道。
第二天,安夏與唐工又去了華強北,找到了那兩個攤主,又是無人光顧的一天。
負責吆喝的攤主認出了安夏,見她還帶了一個男人過來,挺高興:“嗨,帶朋友過來啦?要給什麼換配件?”
安夏搖頭:“我想去看看你們廠。”
“嗐,有什麼好看的……”
“就你們在這五塊十塊,三瓜兩棗的,想把工資賺回來,要到什麼時候?要是你們能按我的要求生產,能得到的更多!”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起看著安夏和唐工,這兩人衣冠楚楚,收拾打扮挺有氣質的,看起來不像瘋了。
也可能是騙子,可是他們廠已經一無所有,想騙什麼就騙去吧……生產線上的那些鐵疙瘩愛拿就拿,廠子甚至都是租的,還欠了房東三個月的房租,她要是有本事,就從房東手裡騙……
兩人抱著“反正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心態,帶著安夏和唐工去了他們的廠。
他們的代工廠挺大,是那個日本公司當年還闊的時候投的代加工廠。
現在東洋老板跑了,跟東洋老板接頭的老板也跑了。
廠子越大,欠的房租越多。
他們會出來把昂貴的液晶屏三文不值二文的賤賣,就是因為房東已經氣急敗壞,下了最後通牒,讓工人把那些“垃圾”都清走,不然他就要扔了,讓服裝廠進來。
安夏和唐工進門的時候,剛好看見房東正插著腰堵在門口罵街。
他看見安夏便問:“你是老板的朋友哦?”
安夏馬上搖頭:“我是他債主。”
房東是本地人,操著一口正宗粵普,提到那個跑路的老板,他氣急敗壞:“死仆街仔,欠了我幾萬塊的房租就跑了。冚家鏟……”
各種隻有粵語版的港片裡才有的臟話如連珠炮一般發射出來。
最後罵完,再問“他欠你多少?”
“幾十萬吧,我來看看他這裡有什麼東西能抵債。”安夏輕描淡寫地掃視車間。
“嗰個賤人真抵死!”房東又罵了一句,他本以為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要是這些設備拿去賣廢鐵,得的錢還能全歸自己,好歹補一補,誰想到,橫空又冒出來一個債主。
而且還欠了她幾十萬……按比例償付的話,賣廢鐵得的錢,他都拿不到大頭。
越想越氣。
什麼都不懂的房東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唐工一眼就認出來,那些都是這幾年才出的最新設備,再確認一下數據,是安夏想要的大屏幕。
他眼睛一亮,對安夏點點頭。
安夏對那兩個人說:“你們能把一條流水線上的人都找齊嗎?”
“應該能吧……都沒什麼地方好去……”
安夏點點頭:“把他們找回來,我想試試流水線,回來操作一回,每人給三十塊。”
三十塊!夠吃一個星期的飯了!
兩人忙不迭地跑出去,去各個工人們可能去的地方,把工友們找回來。
工人們回來了,他們不知道安夏想乾什麼,懶洋洋地提不起精神,還有好幾個手裡拎著剛剛買的豬腳飯。
“三十塊,要現在給的哦。”一個工人年紀稍長一些,覺得這事很莫名其妙,他不在乎安夏的目的,隻在乎錢。
安夏讓陳嘉去銀行取現金,特彆讓他一定要打車去,打車回,車一定要停在銀行門口,一步也彆多走。
“才這麼一點錢,沒事的。”陳嘉覺得安夏太緊張了,紫金在深市也有分公司,沒聽說有什麼危險的事情。
他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情,紫金分公司的地址在高貴的南山區,鄰居都是大企業,出入都是有錢人,而這裡是龍崗區,屬於關外,在都市傳說裡,仿佛哥譚市一般的存在。
安夏看著工人們:“來,你們誰給他說說,現在這邊的治安怎麼樣?”
“哎,聽她的吧,靚仔,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敲頭黨不管你到底提了多少錢,隻要你從銀行出來,手裡還拎個包,就會被盯上啦。”
一個工人拎起褲腿,露出膝蓋和小腿上的兩大塊可怖傷疤:“對啊,我上回就被騎摩托車的搶過一回,我那就是個塑料袋,裡麵裝著幾本書,這都被搶啦,看我腿上,還有磕在地上的傷疤呢。”
還有女工向陳嘉展示自己撕裂的耳垂:“我戴的是個假金耳環,他們才不管是不是真的,先搶再說。”
一群人七嘴八舌把自信的陳嘉給說得頓時緊張起來,他表示自己一定打車去打車回,出門讓銀行保安給送到出租車上,絕不多獨自一人多走一步路。
見陳嘉真的去拿錢了,而安夏還留在這裡,工人們信了七八分,沒有再像剛才那麼堅決地要求“先付錢再辦事”。
他們打開設備,然後找出最後的一點原料,給安夏表演了一下從無到有的全過程。
流程過半的時候,陳嘉回來了,正好從前往後發錢,一人三十塊錢。
唐工站在旁邊觀察,看他們的操作手法是否規範。
有些細節他不能確認的,還會向工人問清楚。
這家代工廠的程序真的很齊全,還有專門的檢驗車間,有檢驗員對液晶屏封箱前做質量檢查。
最後做出的這塊是合格品,安夏拿起它,與自己的筆記本電腦疊在一起,大小正合適。
“挺好,留著,以後要是真的出現死點了,就直接換上。”
安夏本來想讓這些工人再留一會兒,如果她能很快把項目拿下來,他們可以繼續在工廠裡乾。
但是她不確定需要等多久才能簽定合同。
以她過去與日本人打交道的心得,日本不少人矯情又事兒逼,還會耍點雞賊的小心思惡心人。
這一單還不一定能不能談成。
要是一直養著這些工人,到時候沒談成,那就不好了。
這些工人都各有去處,有的想回家務農,有的打算去彆處再尋尋機會。
安夏問:“要是廠子重開,你們還願意回來嗎?”
“要是跟現在收入一樣,不欠錢的話,當然願意啦。”
安夏點點頭,她對本地的工廠招工是個什麼情況心裡有數,大家都毫無穩定性可言,乾滿一年的都少之又少,說跳槽就跳槽,有的剛進來四天,忽然發現隔壁廠給的加班費更高,立馬就跑。
後世用來調侃特殊行業的 “高薪日結”,是這邊最積極招工時候的真實口號。
這次負責投資收購的同事們加班加點,把需要收集的資料在短時間內整理、分析,然後寫成報告給安夏。
買技術和買全新的流水線的價格挺貴,算下來,紫金需要出貨十萬塊大號的液晶屏才能回本。
“流水線不用買全新的話,能折下來多少?”安夏把她這邊的情況說了一遍。
公司法務部的同事幫她算了一下曆代倒閉企業的法律處理,得出一個結論:出貨五萬塊大號液晶屏就能回本了。
日本公司那邊本來還想裝一裝,端個架子,把價格抬一抬。
安夏這邊派出的談判代表老奸巨猾,他們故意在談判間隙大大方方在走廊上打電話,在明知對方有人懂中文的情況下,還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對無人的另一頭說:
“哦?韓國現代也想賣?開價多少?啊,很便宜啊,為什麼?哦哦,好的,我明白了……
鬆下怎麼了?哈哈……那肯定的嘛,現在等離子才是大勢所趨,他們想賣液晶業務也很正常……啊,那沒有問題,我跟鬆下那邊也有點交情……他們報得貴一點不要緊啊,那可是鬆下……”
回到談判桌,紫金代表團完全鬆懈了下來,就像下班前十分鐘的上班族一樣,懶洋洋,似乎對這一單毫無興趣了,就等著把客氣話說完,立馬走人。
代表團的負責人又問了一次,這個價到底還能不能再給打個狠折。
日方代表的眼神明顯遊移,跟之前的自信全然不同,但還顫顫巍巍地咬著價格不放。
“真遺憾,沒關係,就這樣,那麼,我們就告辭了。”
說著,負責人當真站起來,身旁的幾個人也一起站起來,向日方代表欠了欠身,收拾桌上的本子和筆就要走。
“啊,請等一下!等我向社長請示一下!”日方代表團負責人果然出聲攔住了他們。
他們現在特彆著急回款,韓和台的技術不比他們差,這兩家不會找他們買的,而中國有這個實力的企業不多,與紫金電腦實力相當的企業有,但是他們都已經或多或少有了合作廠商,不會想著自己買技術自己生產。
要是不賣給紫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下一個願意坐下來談的。
說不定就因為拖延的一時半刻,公司就倒了。
談判組背負著全村的期望,就算紫金代表團砍的價已經超過社長給他們的底限,他們也得請示一下,免得到時候被社長責怪。
果然,社長也沒有守住自己定的最低價,他給自己一個美好的理由,畢竟紫金科技說的是一次性給齊全款,而不是通過免息貸款,一點一點收回。
付全款嘛,應該享受一些優惠的。
爭爭奪奪定的最後條件,不僅是砍到了相當低的價格。
還有日方還要派工程師過來駐廠給培訓半年,後麵的六年,還要每年過來一個月定期輔導。
也就是現在能提這個條件,在當初日本大媽要組團買下曼哈頓的時候,日本社畜隨便揚著一萬日元打車900米的時候,來做一趟技術指導,那得按天收費,一天起步價一千人民幣都敢叫友情價。
現在,哎,今時不同往日了。
談判代表團凱旋之日,陸雪正好也在紫金蹭食堂,打算過一會兒和安夏一起去看電影。
“陸處!!!”談判代表團的負責人看到陸雪,比看到安夏還親,看樣子,恨不能抱上來。
“你教的辦法真是太管用了!我都沒想到,能把那麼苛刻的條件都談下來。”
他們臨行前,安夏考慮到他們並沒有國際談判經驗,有可能上了日本鬼子的當,便專門請了陸雪來公司給他們開小灶,做了好幾天的模擬訓練。
陸雪是個愛總結的人,他手裡就有一個類似世界各國談判風格和防詐騙指南,以及怎麼判斷對手到底說的是真話,還是單純的心理博弈,然後再確定自己的行動方案,到底是該讓步,還是絕不能先認輸。
從結果來看,談判頗有成效。
現在紫金科技隻要賣掉三萬塊大號液晶屏就能回本。
在去電影院的路上,陸雪強烈表示要獎勵。
安夏笑嘻嘻:“感謝商務部陸處,親臨我們公司,為跨境企業提供技術指導,節省外彙。”
陸雪:“……欺負人!我再也不跟你說話了。”
“真的啊?”
“真的!”
安夏:“你已經又跟我說話了。”
“剛才不算!”
“第二句。”
陸雪氣呼呼地在嘴上比劃了一個拉上拉鏈的姿勢,安夏居然真的一直沒理他,徑自開車,陸小雪更加委屈了。
等開到電影院旁邊的小巷裡,天已經全黑了,安夏熄了火,陸雪解了安全帶要走,被安夏一把拉住:“想往哪跑!”
“看電影啊,馬上就要開……唔唔……”陸雪全身一僵,然後完全放鬆下來,接著反客為主……
最後等他們進電影院的時候,電影已經放了半個小時了,
安夏小聲安慰他:“明天再看一遍。”
陸雪非常期待:“是包括剛才的,再來一遍嗎?”
“……年輕人,克製一點,小心到老了不行。”
第二天,到底沒去成,是陸雪的錯。
安夏一向追求一魚多吃,於是,她大肆宣揚了紫金科技跟日本公司談判的成果。
當然沒忘記要提一提“在商務部領導的關心下,商務部同誌的幫助下……”
於是,陸雪就被叫到了領導辦公室,領導狠狠表揚了他一番之後,給他下了任務。
九十年代初,中國人對外采購各種災難,幾千萬幾億,買回來二手流水線不說,技術都是過時的,成色……大概隻能叫一成新吧。
商務部都看著著急,卻不知道應該怎麼拯救這些把國家外彙儲備幾億幾億往外送的單位。
陸雪稍微一點撥,居然從最小氣摳門奸詐的日本人那裡拿到了這麼好的條件。
“小陸啊,乾得好啊,你跟紫金代表團一起,對這事做個回顧,寫個總結,還有,寫個操作手冊,看看還有沒有需要提高的地方,給申請國外采購的單位,人手一份,必要時,也可以像這次一樣,過去給他們指導。”
陸雪平生第一次以出公差的身份來到紫金,安夏看著陸雪雙手遞上的公函:茲有陸雪同誌,到貴單位洽談公務,望接洽為荷。
“哈哈哈哈哈哈!!!”安夏也是平生第一次看到這麼裝逼的正式公文,“為荷……哈哈哈……古文都出來了。”
“笑!你還笑!都是你!”陸雪揉著腦袋,領導讓他來寫這個什麼操作手冊,但是,他的正常工作一點沒減。
“你不高興嗎?”
“高興什麼啊?加班沒有加班費?”
“可以在上班時間,公費來找我,還不開心?你變心了,你不喜歡我了。”
陸雪還在嘀咕:“要討論都在會議室裡待著,都不知道寫完指導手冊能不能見你一回。”
“你不吃飯啊?不午休啊?我辦公室裡有地方給你睡。再說了,會議室怎麼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公司裡哪個會議室是我進不得的?我不能進去旁聽?”
陸雪轉憂為喜:“對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