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中年工人大聲喊:“我們在廠子裡辛辛苦苦乾了一輩子, 眼看著還有十幾年就退休,現在讓我們下崗,這讓我們以後怎麼活?!各位走過路過的大家夥兒給評評理, 這讓我們怎麼活!”
安夏的第一反應是調頭就走,這種勞資關係搞不定的老軍工廠,不知道後麵還會有多少事等著,跟他們合作有風險。
她的腳步頓了三秒,轉念一想, 還是去問問這個狀態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公司對此有什麼方案。
安夏剛走進工廠園區大門沒多久,王廠長剛好跟幾個老頭子出來。
王廠長:“……非常感謝前輩們對我工作的支持, 非常感謝……”
老工人:“你是我們選上去的,選你就是相信你一定能把廠子盤活,我們這些老家夥能做的事情有限, 也就隻能賣這張老臉了。”
說著,幾位老工人都笑了起來。
快到門口了,王廠長與幾位老工人都加快了腳步人, 走到那幾個拉橫幅的人麵前。
看見王廠長, 那些人麵露不屑, 握著拳頭衝他嚷嚷:“騙子!下台!你就應該叫王八蛋!”
“你們罵誰呢?”老工人中的一個大步走出來。
剛才罵得起勁的人中頓時有一半人沒了聲音,還有一個放柔了聲音:“哎, 師父, 天還這麼冷,你怎麼也來了?是不是他騙你?讓你出來替他當說客?我跟你說,丫沒安好心……”
老工人衝著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瞪著他:“王廠長沒安好心,你就安好心了?安好心會到廠門口來鬨?!”
“他讓我們走的時候, 說等廠裡效益好了,會優先召我們回來,現在廠裡效益好了,叫他接我們回來,他就會裝死,一天推一天!”
“留在廠裡的工人能發得出工資就叫效益好啦?!鼠目寸光!都跟你一樣想,大家一起玩完!”
工廠裡一向是老帶新,師徒關係好的往往親如父子,這位老師傅看起來應該是不少人的師父,他開口說話,年輕一點的都悶著頭不敢吭聲。
那幾個坐在地上負責賣慘擔當的老年人還想跟他扯幾句,另外幾個老工人也過來了,對其中一個看起來最能鬨的說:“老褚啊,他們小年輕的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當年我們是怎麼過來的?廠子是怎麼倒的?他們要是能像你我當年那樣把心思都用在手藝上,怎麼可能找不到工作?……”
最後在老工人的幫忙勸說下,這些人離開了。
王廠長看著他們離去的背景,大大鬆了一口氣,轉頭看見安夏:“你找誰?”
安夏:“我是紫金科技的安夏,找王廠長。”
“啊!!!是安總啊!你的大名可是如雷貫耳,我久仰已久啊,不知今天安總撥冗親自前來,有什麼事?”
王廠長的說套話水平跟東京人有一拚。
安夏等他說完後,微笑道:“本來是有的,不過剛才被你們公司門口的動靜嚇了一跳。”
“快請進。”王廠長忙將安夏請進辦公室。
坐下後,安夏便問起:“剛才是怎麼回事?”
王廠長歎了一口氣:“廠裡原來的員工……”
這個廠子真就是這個時代軍工廠的縮影,絕妙開局,結果落得一個工資不能按時發,退休師傅不得不去酒仙橋的菜市場撿白菜幫子,連公費醫療的報銷都不能及時到賬。
王廠長語氣苦澀:“說出去都沒人信,外麵的人非得說軍工廠改製有,倒閉有,但隻要存在,就絕對不可能發不出工資,哎……”
“不身在其間的人,怎麼可能知道這些,隻能憑自己的猜測了,都覺得是國家養著你們。”安夏話鋒一轉:“不過我剛才聽說你們現在效益已經變好了?你還答應他們效益變好,就讓他們回來?”
“嗐……變好什麼啊……隻能稍微保證在廠職工的生活罷了。”
王廠長苦惱地抓了抓頭發:“我接手的時候,廠子整整七年虧損,虧了幾千萬,我去搶銀行販大煙土也做不到在一年裡把七年的虧損都補上啊。”
他說的事情,安夏知道,業務部的調查數據顯示,他們的負債率是90%,現在還沒死,確實是個生命的奇跡。
安夏問他是否願意投入液晶業務。
王廠長十分為難:“現在我們剛入股了鬆下的電子管,做CRT屏幕,實在沒有更多的錢了。”
“真是不巧,我來遲了。”安夏十分遺憾。
所以說,生意人為什麼大多迷信,因為運氣真的是捉摸不定的東西,要是安夏去年或是前年,在他們最慘的時候過來,說不定就能以很便宜的價格直接把整個廠給收了。
賺錢如愛情,不能來得太早,也不能來得太晚。
安夏正準備走,王廠長叫住了她:“你可以試試看深市的天馬公司,跟他們談談。”
安夏向他表示感謝,然後離開。
天馬公司,在公司的業務組的評估裡是不適合,他們做的都是小屏,最專業的是4寸屏,然後是7寸屏,一直沒什麼突破。
安夏轉頭飛向深市,飛機落地時候天已經晚了,安夏打算第二天再去飛馬公司。
她提前讓物業打掃房子,不過因為很久沒住了,一套流程走完需要一段時間,安夏落地之後還要等兩小時。
閒著也是閒著,就不在屋裡當大件家具影響工作人員打掃了。
安夏捧著筆記本電腦出去,播放廣告部做好的幾個待審廣告,先看一遍有個整體印象,再一點一點的看哪有什麼問題。
現在國內的廣告很無聊,活得跟產品說明書一樣。廣告部在認真學習國外的優秀廣告,但是國外的不少廣告形式又過於浪。
就是廣告很好看,但是看完隻記得廣告的劇情,彆說產品特點,就連廣告到底是哪個公司做的都根本不記得。
現在流行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廣告,在後世隻有煙草公司在用,因為煙草不允許打廣告,於是出現了放風光片,結尾來一句口號,什麼“山高人為峰,紅塔集團”“大紅鷹,新時代的精神”“鶴舞白沙,我心飛翔”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安夏一遍又一遍的循環播放廣告,忽然她聽見有腳步聲從身後過來,還停下了。
頗有一種恐怖片的味道。
安夏一手合上屏幕,一邊轉身,看見一個普通的男人站在她的身後,再遠幾步,還有一個女人,以及一個看起來小學生初中生模樣的孩子。
“對不起,我沒有惡意。”男人趕緊解釋,“我隻是看到你用筆記本……”
比較稀罕嘛,國內用筆記本的人少,安夏明白,她要是看到有人牽著一隻薩摩耶在路上走,她也會好奇地湊過去看看。
“這個屏上麵,是不是有一個壞點?”他問道。
安夏點點頭:“嗯。”
那個壞點在屏幕正中,不過不怎麼影響正常使用,安夏就隨它去了。
這個男人還不走,繼續追問:“這個是死點,還是卡點?”
“……不知道。”
這麼高端的問法,安夏頭一次聽說,她隻知道那個叫壞點。
男人躍躍欲試:“我是做液晶屏的,能不能讓我看看?”
旁邊的孩子哼了一聲:“爸爸!你不是說陪我們散步的嗎!快走啊!”
“哈哈,小朋友等不及了。”安夏笑道,雖然沒有明說,但語氣裡的拒絕很明顯,她並不想把電腦給一個陌生人看。
男人很遺憾地跟老婆孩子走了,遠遠地還能聽見他說:“那個屏,一看就是NEC的屏,我有四種把它修好的方法。”
小孩拉長了聲音:“騙~~~人!”
“爸爸不騙你……”
女人的聲音:“上班看不夠,下班還看,你不嫌煩啊?”
“不嫌煩,隻要不是硬件壞了,給我五分鐘,我肯定能把那個壞點修好……”
一家子走遠了,安夏家也打掃好了。
安夏回去連上網線,跟陸雪說起自己在找液晶屏的事情,順便吐槽一下商務部就不知道給點研發補貼,讓國內的廠家積極參與。
陸雪:【休得憑空汙人清白,怎麼沒給了。你以為863計劃隻有芯片嗎?有發改委產業化專項基金,有電子發展,還要多少啊……再說,永生清華在87年就已經把液晶材料產業化了。】
安夏:【那怎麼搞成這樣?】
陸雪:【能做的廠都沒形成規模,還有技術封鎖……想想你上回想要的觸摸屏,我是在哪兒找到的?】
安夏:【唉,好煩,又是技術封鎖。】
陸雪:【肯定的嘛,越有錢就越不放鬆,越不放鬆就越有錢。】
安夏:【賣豆腐去吧你!】
陸雪:【哎嘿!你怎麼知道,我正在就在賣豆腐……的原料。】
哼,又去賣黃豆了,安夏提醒他:
【彆滿腦子都是黃豆,好好學習學習國際大豆期貨的玩法。】
陸雪:【我們隻做現貨。】
安夏:【你的對手,或者說全中國的對手不隻玩現貨。】
陸雪一頭霧水,現在他的腦子都在琢磨怎麼跟阿根廷人競爭賣大豆現貨,實在沒空琢磨期貨,隨便應了一聲就結束了這個話題。
第二天,安夏前往天馬公司,在辦公室裡,她看見了昨天在小區花園裡遇到的鄰居。
陳總先跟她打招呼:“安總,真巧。”
“早知昨天是陳總,昨天就能先聊了。不過,嫂子和小侄女要生氣了吧。哈哈哈……”
陳總還在為自己昨天的行為解釋:“我是技術出身,看到有故障的設備,就有點忍不住想處理一下。”
“我懂我懂。”安夏笑道,強迫症嘛。
“正好,我今天把筆記本也帶來了,一會兒談完了再修。”
“先修吧,要是一會兒沒談攏,你不願意讓我修了。”陳總看著安夏那電腦,腦子裡就閃出那一個點,就全身不舒服。
他叫人拿來了一套設備進來。
“嗬,這麼大的陣仗?”安夏笑道,“我還以為你要用擠壓法和毛巾熱敷法呢。”
“那兩種是野路子。”陳總搖頭,“這是我們公司自己研發的外置固體修複器……”
他手腳麻利的拿出線纜,一頭插進顯示器,一頭插進修複器。
陳總:“等二十分鐘以後再看看。”
安夏點點頭。
陳總繼續說:“我們公司做液晶屏已經好幾年了,技術和經驗都很豐富,不知安總想要什麼樣的?”
“這麼大的……或者說,比這個更大的,行嗎?”安夏指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屏幕說,”這個是10.4寸的。“
陳總麵露難色:“這個啊……我們現在隻能做到7寸。”
“也就大了那麼一點點嘛,本質是一樣的。”安夏故作輕鬆,她也知道,這事沒這麼簡單。
“我這邊的采購量除了我們公司現在正在銷售的一些產品上需要的屏幕,也想開發新的電腦屏幕,起碼得有十寸以上。”
道理,陳總都懂,就是沒錢。
液晶產業是資金密集型、技術密集型。
現在他們最大能生產7寸,生產彆的需要再砸錢引進新的技術和生產線。
他想了想:“要不,你去問問774廠?他們是一個軍工廠,生產質量有保證,去年新上了一個廠長,改製成企業了,合作起來也……”
安夏打斷:“我就是王廠長介紹來的。”
陳總:“啊這樣啊……”
他想拒絕又舍不得拒絕紫金這麼大一個企業,雖然10寸以上做不到,但還有其他的可以做呀。
安夏顯然想要的是一包到底的,沒想這家采購一點,那家采購一點。
做質量控製和人員分配比較省事,統一管理。
紫金電腦那邊的采購人員裡還沒有特彆專□□晶屏的,隻會看成品。
可以說,如果生產流程有問題,造成隱患,比如檢驗的時候是好的,用兩三天就壞了,他們一點都看不出來。
安夏這邊也很發愁,搞液晶屏幕最強的區域是日韓台,這些地方的工資收入都比大陸高,而且大多是有家有口的,如果紫金在這些地方有分公司,說不定還有希望,要人拋家棄子,不太容易。
隻能自己培訓了。
與陳總反複討論,他認為大屏值得做,但是不能操之過急,不能把公司的盈利都砸在引進新技術上。
當然,不願意這麼乾,也是因為他覺得日韓台的技術已經把大屏市場占得差不多了,他再做,也隻能走物美價廉的路線,在技術上趕超不了,按這個思路,現在新研發液晶技術就非常沒有必要。
一句話:現在不想做。
二十分鐘到了,陳總關閉顯示器,並把固體修複器拔下來,再開機。
“真的好了!顏色也變鮮豔了許多。”安夏的心情又好了起來,買不了顯示器,這個修複器也挺有意思,可以搭配銷售。
安夏從天馬廠出來,抬頭望了望天,頗有些無奈,從首都到深市,她以前都沒吃過這麼多的閉門羹。
從王廠長和陳總的嘴裡,她也大概整理出了一個思路,技術封鎖是最麻煩的問題。
從無到有的研發也不太現實。
國內已經錯過了第一代筆記本電腦誕生的液晶屏暴利期,不能再錯過下一輪了。
安夏的腦海裡忽然蹦出了一個仿佛在上學時聽專業課老師提過的詞“缺芯少屏”,說九十年代的時候,中國沒有自己的芯片,也沒有自己的屏幕……
後來屏不缺了,媒體隻提芯片,才會讓後來的人忘記了中國缺屏的這段歲月。
上回拿著錢都買不著東西,還是要交世界和平保護費的時候……
算了,大不了再去液晶屏的三個老巢轉轉,看看有沒有凱子願意便宜賣給她的。
安夏習慣性的又走向了華強北,那可是一個好地方,現在雖然還沒有成為未來的 “擴展功能大戶”,不過已經初見雛形,時不時有點奇奇怪怪的小發明。
在人群中,傳來幾個人的聲音:“老板,要不要液晶屏,很好的。”
“就一個屏,我要它乾什麼?不要不要。”
“你想做成什麼,我們都可以給你做。”
“不要不要。”
安夏湊過去一看,發現地攤上擺著大大小小好幾個液晶屏幕,攤主有兩個,一個正在吆喝:“一百塊,一百塊啊,你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工廠倒閉,工廠倒閉,大屏一百塊,小屏五十塊啊……賣屏葬廠長啦!”
另一個人正在幫人修尋呼機,尋呼機的屏幕也是液晶的,這個倒黴蛋的尋呼機屏幕給砸得相當慘烈。
修完了一開機,顧客挺滿意:“可以啊!挺好。”
修機子的人挺驕傲:““我們保質保量,像你這種出了保的,回廠維修貴死了,看,還是我們便宜吧,五十塊,還包維修。”
安夏心想,確實便宜,她當年十塊錢進貨一根鏈子,反手就賣了一百塊錢。過保的中文尋呼機維修一下屏幕,六百塊錢起跳。
他們賣這麼便宜……莫非東西是偷來的?
一單生意做完後,攤子上又隻剩下兩個攤主,對唯一駐足攤前的安夏非常熱情:“靚女,想買什麼?”
“把這塊……”安夏指著最大的那塊屏說:“做成電腦的屏幕。”
“啊,這個難哦……我們不會……”攤主搖頭。
“做成電視呢?”
他倆動作非常一致:把頭從左搖到右,再從右搖到左。
“你們隻會維修啊?”
“我們就是配件廠的,要是你有什麼液晶屏的東西壞了,我們可以幫你裝上,要是新做一個什麼東西……做不到。”
聽起來更像是從廠裡偷東西出來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