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夏侃侃而談,對每一台設備的數據都了如指掌。
呂方不時冷不丁拋出一個問題,問題千奇百怪,什麼方向都有。
除了太細節的基礎操作問題,安夏基本上能馬上回答,連一個嗑巴都不打。
這絕對不是臨時背題可以做到的。
一向不苟言笑的呂方也忍不住點點頭:“工作做得很紮實。”
“其實我也不是很懂,就是一邊做一邊學,以前我剛到九廠的時候,龔書記說,在工廠工作,哪怕是做銷售,也得懂一點生產方麵的東西,不然跟客戶胡亂承諾,回來生產部門做不到,就麻煩了。”
安夏看到人群裡有龔書記,聯係到他剛剛被調過去沒多久,應該是需要有人給他掙麵子的時候。
也猜到會有這麼一個考察團,應該是龔書記在部委裡又說了什麼。
這些人不是來看笑話的,就是來取經的。
不管是哪一種,都不能折了他的麵子。
至於跟龔書記不對付的人,也不會覺得她有多向著龔書記,隻會覺得這個剛畢業的傻妞知恩圖報,知道幫著老領導說話。
自古以來,死不投降的人怎麼都要比三姓家奴受人尊敬。
本來呂方往設備前麵一站,龔書記還不算太緊張,因為他知道那些數據是沒有問題的。
但是當呂方開始提問的時候,他就緊張了。
他慶幸自己安排的是安夏,而沒有叫陳勇或者龔偉過來。
安夏畢竟剛工作沒多久,又沒在基層待過。
答不上來也沒有任何問題。
陳勇龔偉就不一樣了,這兩個人的履曆上都寫著五六年的車間工作經驗,要是說錯了什麼,那簡直就是丟人現眼。
就是沒想到安夏居然答得這麼利落,而且還在領導麵前說是他指導有方。
真是太懂事了。
考察團對機械臂看得尤其認真:“這個就是你們拿到好幾個國家專利權的吧?”
“是的。”安夏看著陸雪,“這是餘化龍博士團隊,在陸雪同誌的協作下,共同研發製造。”
眾人的目光一起轉向陸雪:“啊,原來就是這個啊!”
“這就是肖部長非常看中的那台設備啊。”
“小陸,這是你研發的設備,怎麼都不說話呢,來,跟我們說說……”
本來
領導們的問題是對著安夏的,現在全都衝著他去了。
他哀怨地看了安夏一眼,後者笑眯眯地看著他,還舉起兩隻手,無聲地給他鼓掌。
安夏知道他不是真鹹魚的性子,陸雪有自己的抱負。
但是光有抱負怎麼行呢,需要獲得彆人的認可和支持啊。
以前她在網上看到過說“性格內向的人,適合做什麼工作”,有人說搞技術做科研。
科研經費哪裡來?
不得跟人說你這項目特彆牛逼特彆棒,才能爭取到麼。
安夏那幾個在大學工作,搞出好幾個科研成果的朋友,就沒有誰是悶頭乾活,不需要上台講的。
至於搞技術,就更是如此了,安夏看過太多內向、不善言辭的人在公司裡吃虧了,事情是他們做,甚至PPT都是他們做,結果上台講PPT的是彆人。
這一來二去,領導能記住的是誰啊,當然是露臉的人啦。
考察團終於結束了對車間的檢查。
他們對牡丹廠的車間管理真是歎為觀止,剛建國的時候,工人們確實也有著飽滿的熱情,但是,設備很落後,一切都要靠人工。
不像牡丹廠,不僅工人的工作積極性很高,而且也沒有上崗就在不停忙碌的辛苦感。
呂方感歎:“這才是真正的現代化工廠啊。”
考察團回到賓館後,呂方非常認真的寫了考察日誌,著重分析了牡丹廠在人員管理和設備升級方麵的突出表現。
順便還捎帶上了前幾年花幾億進口過時設備的那幾個工廠,毫不客氣的點名批評。
陸雪回去之後,又溜出來找安夏,安夏又請他去門口小店吃飯。
陸雪抱怨道:“你突然點我的名,嚇了我一跳。”
“怎麼啦,這機械臂不是你做的嗎?各種數據你比我清楚多了。我就不當這個中間商了,又沒有差價可以賺。”
陸雪很苦惱:“我隻擅長在平輩的朋友們麵前說話,跟一個長輩說話,我就緊張,跟這麼多官位比我高,年紀比我大,平時威嚴得像廟裡的塑像似的領導講話,我就開始手心出汗,聲音顫抖。”
“是嗎?我看你跟我媽聊得不是挺好的?”安夏笑嘻嘻。
“那能一樣嗎。”
“差不多差不多,你拿出對我媽的態度,對待領導,他們一定會喜歡你的。看這小夥子嘴又甜,手又勤,腦子還靈光。”
“我甘當革命的螺絲釘,不想出風頭。”
“你快拉倒吧。”安夏笑道,“你到底是甘當螺絲釘,還是輸給燈泡廠的那幫蟲豸,再也沒了雄心壯誌?你這樣的人,穿到古代說你想老老實實待著,人家都會覺得你這是韜光養晦,等著劍履上殿加九錫呢。”
?“唉,就是挺煩的,我就想好好的搞技術,不想整天聽他們的報告啊,會議啊,特彆是務虛的那些,每個字我都懂,整個思想一句話就能概括完。有這時間,我還不如再開發一個遊戲呢。”
安夏忽然變得十分嚴肅:“你開發的遊戲,發生了變異!”
“啊?”陸雪驚呆,“變異成什麼樣了?裡麵的小人活了,從屏幕裡走出來了?”
“變異出了病毒,專殺電腦。”
“不可能!”陸雪急了,猛地站起來。
電腦病毒不是真的病毒,是一串有問題的代碼。
他知道的那幾個計算機病毒,都是寫代碼的人刻意為之,而他並沒有。
如果會變異出病毒,那就說明他寫的遊戲代碼就有問題。
他沒有故意寫病毒,結果卻出現了病毒反應,而他測試了幾次居然都沒有看出來,這是從根本上否定了他的專業能力。
安夏趕緊拉拉他的衣角,讓他坐下來:“哎
,彆生氣呀,跟你開玩笑呢,就算人生病,也是先從外麵感染的,除了癌細胞,沒事也憑空變不出大病啊。”
她跟陸雪說起那個進出口公司發生的事情,然後傳著傳著,就變成了挺大的事。
“現在團隊正在儘力研發防毒殺毒軟件,每次看見他們埋頭苦乾的樣子,我就想起你,要是你在就好了,說不定早就寫完了。”
一種被需要的感覺,在陸雪心中油然而生:“一會兒吃完飯帶我去看看。”
陸雪在研發室裡一直待到很晚,一琢磨上代碼,他就根本停不下來,幾乎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
安夏也陪著在裡麵。
“廠長廠長,有人找。”保安找到安夏。
居然是呂方。
他背著手,態度比早上跟著大隊人馬一起來的時候和藹了許多。
“小安啊,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再跟你確認一下。”
安夏趕緊把他往辦公室裡請。
呂方擺擺手:“這個問題,我想去研發室問問,你可以演示給我看。我年紀大啦,你光跟我說理論,我可能聽不明白。”
“您年紀一點都不大,正當年呢。”安夏跟他打著哈哈。
研發室進門是一個套間,軟件研發組在最裡麵,第一間是動控製研發組,呂方進門就開始對正在研發的新技術又提出了許多問題,還要看操作。
一邊問一邊記,特彆認真。
過了一會兒,陸雪打扮得跟普通的研究員一模一樣,他穿著拖鞋,穿著白大褂,手裡還端著一個搪瓷茶杯,溜溜躂躂的出來倒水喝。
呂方一抬頭,看見他。
陸雪頓時愣住,有點不知所措。
呂方衝他笑笑:“喲,小陸,你這是回娘家啦?怎麼,人家衣服杯子都還給你留著。”
陸雪尷尬地提起兩邊嘴角:“這不……扔了挺可惜的嘛。”
“原來你跑這來了,剛才我在賓館敲你的門敲了半天,我還以為你出去逛了。”
陸雪的笑容僵硬:“這邊的技術主要是我負責的,今天安廠長跟我說了幾個當時我留下來沒有解決完的問題,我想既然來了,那就順便給解決一下吧。”
“小夥子挺有奉獻精神,人在考察團,休息時間還順便替基層單位解決問題。”
呂方的話讓陸雪更緊張了,不知道他是說真的,還是在損自己。
他接了一句:“您不也是嘛。”
呂方沒有再繼續說這些有的沒的,而是就技術問題又開始了提問。
有些問題研究員答不上來,陸雪就替他答,聽得呂方連連點頭。
“嗯,我們就需要你這樣技術過硬的乾部。”
呂方又轉頭問安夏:“像這樣的研發中心,需要花多少錢?”
安夏報了一個數字,然後補充道:“這些都是大學生,有本科、碩、博。”
“都是學生?”呂方微微皺起眉頭,學生是有衝勁的,但是論技術能力,應該比不上那些在專業領域裡浸淫多年的專家和學者。
安夏點點頭:“我們現在其實也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都是針對專門的問題進行研發。”
“效率很慢吧。人類曆史上幾次大的技術革新,都是完全從根上推翻了原來的架構,效率產能爆發式的提升。除此之外的各種小改進,隻能少少的提高一點點,離我們現在需要的爆發式增長很遠。”
安夏解釋:“研究基礎技術,需要大量和長時間的投入,我們廠真的投不起,這種隻能是國營單位,或者是國家研究機構才能做到。”
“是啊……國營單位本應該擔起這樣的責任。”
呂方歎了口氣,以前國營單位是質量的象征,生產任務完成的保障,現
在卻成了進去混日子的代名詞。
他看在眼裡,痛在心裡,但是也沒有辦法,沉屙得用猛藥治,這不是他這個職權範圍能做到的事。
“這次的考察報告裡,我會提出這個建議。對了,小陸,關於技術那一塊的報告,由你來撰寫。”
“我?”陸雪詫異地指著自己,他初來乍到,人微言輕,怎麼就要寫報告了?
“對。”呂方會錯了他的意思,“放心,我會在報告撰寫人裡寫上你的名字。”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夠資格呀,這次考察團裡那麼多前輩。”
安夏在旁邊聽了,真想踢他的屁股一腳,大好的機會,讓什麼讓啊。
呂方嚴肅地對他說:“機械臂是你參與研發的,程序是你寫的,現在連問題都是你解決,除了你之外,全團都沒有人知道應該怎麼寫。
年輕人,不要怕麻煩。”
“我不是怕麻煩……”
“那你是懶得寫,還是不想寫?”
陸雪憋了半天,說出一句:“我怕彆人說我不謙虛,沽名釣譽。”
“放屁!”呂方一激動,粗話都蹦出來了。
他皺著眉頭:“誰敢說你不謙虛,誰也拿出工作成果給大家夥看看!行了,就這樣,回去以後,三天內交出來,不準拖拉。”
送走考察團之後,安夏隻覺得送走了一個需要小心伺候的麻煩,除了看著陸雪上火車,有點依依不舍的感覺之外,沒覺得有什麼特彆。
但是,呂方的考察報告一出,牡丹廠的名頭一下子就在業內打響了。
什麼民營經濟的成功試點。
進口與自主研發的完美結合。
與國際接軌的管理模式。
……
各種連安夏都不敢吹的高調響了起來,訂單一下子又增加了許多。
不管以前是不是做這個的單位,都想看看,被部委領導誇成這樣的廠子出來的布料到底是什麼樣的。
不僅如此,還有許多同行要求來參觀。
電話鈴聲那是此起彼伏。
閒下來,三個人一對,竟然有二十幾個紡織廠說要來學習參觀。
國營的、集體的、民營的,都有。
龔偉看著那堆廠名,伸了個懶腰:“依我說,咱們廠賣門票得了,每人五塊,一百個人以上算團體票,打個九折,四塊。”
安夏提醒:“九折是四塊五。”
龔偉一揮手:“那五毛我不要了,讓利!”
安夏一豎拇指:“真大方!”
龔偉昂起頭:”那當然。“
“你倆彆貧了,說說怎麼辦吧,接待嗎?”
龔偉聳聳肩:“接待啊,不接待怎麼辦?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也沒說不讓廣大人民群眾看的呀。”
安夏說:“那咱們還得給立規矩,隻能讓他們按規定的路線走,不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大慶的重要設備間,軍營也不可能隨便讓人闖。”
“嗯,說的有道理。”
陳勇對於這些最擅長,寫規定,安排人接待的事情由他負責。
龔偉現在還是在主抓生產。
“咱們現在生意這麼好,什麼時候也該擴一擴流水線了吧?”龔偉拿出訂單,“不然,就算把工人累死,機器也就這麼大的量,再不能多吐出一塊布了。”
安夏點點頭:“我早就算過了,買設備和招工都不是問題,問題是……咱們的廠房太小,放不下。市區用地基本上都已經滿了,想要開新廠,就得去近郊了,那邊公交車好長一間才一趟,上下班都不方便。”
龔偉搖晃著腳:“去什麼近郊啊,我聽說,九廠已經接到任務,要壓紗錠了
。”
“壓紗錠?是要減產嗎?”雖然這事在安夏的意料之中,就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這離“砸三鐵”還有三年呢,看來……一切都是有預兆的。
“到時候咱們把九廠的地給租下來,不就行了嗎?工人更好辦了,九廠裡那麼多工人呢,我聽說,年初就有好多人打聽,能不能調到咱們廠來呢。”
龔偉得意萬分。
安夏點點頭:“好的,這個光榮的任務就交給你了,務必談個便宜點的價格,不然想到每天早上眼睛一睜,我就欠下一大筆地租,整個人都會抑鬱的。”
“這事包在我身上。引進設備和挑工人的事情,就你們倆負責了。”
安夏選擇去買設備。
陳勇開始從九廠裡挑工人。
現在九廠的冗餘人口過多,生產任務不飽和,領導層非常大方,隨便誰想走都行。
工人們早就眼饞牡丹廠的工資和福利了,想儘辦法要進來。
誰能想到,當初是不受待見的工人被踢過來的“寧古塔”,現在竟成了香餑餑。
有人在麵談的時候直接掏獎狀獎杯,也有人通過各種關係遞條子。
最離譜的一個是對陳勇說:“以前我們兩家住在一起,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陳勇看著一桌的資料,十分為難。
“咱們要不了這麼多人啊。”
安夏看了一眼:“這有什麼難的,先看資料,沒有乾過什麼特彆邪門,比如追殺過領導之類的事情,就叫過來唄。先培訓,再考核,能者上。”
陳勇聽到“追殺過領導”,就想起了拿著起子敲領導家門的那個人,他有些緊張,問道:“要是不合格的人,還死活不肯走怎麼辦?”
“嗯……”安夏看著資料小山,“要不,你先招兩個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