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黴爺爺三步並做兩步上前,握住韓遂的手,還不待韓遂開口,那張方正而粗糙的臉就皺成一團,眼淚也流了下來。
“我聽說陸白來將軍營中——”他顫聲道,“將軍可有我兒消息哇?”
韓遂被他緊緊握住手,一刻也不能掙脫,臉上想擠假笑就很不容易。
他努力地轉過頭去,想用眼色示意那群還在中軍帳門口裡出外進,蠢驢似的仆役趕緊進帳,可一個普通的西涼人有可能殘暴,但很難特彆機靈,何況這是一群西涼人,更何況哪怕是裝腔作勢的韓遂,也沒有認真將自己的仆役往世家大族那個方向培養過呢?
忠心,勤快,老實,這不就夠了?至於機靈?反正都是身邊乾雜活的,誰要他們機靈啊?
所以有人接收到他的目光,但沒懂,就歪著頭看他,還有人乾脆沒接收到他的目光,依舊沉浸在這點雜務中,但終於還是有機靈的人。
那個捧著貂蟬冠的仆役不僅接收到他的目光,還很天真地捧著手裡的寶貝就跑過來了。
“主君可有事喚小人來?”
韓遂很尷尬,但倒黴爺爺不尷尬,倒黴爺爺的眼睛直直地釘在那頂貂蟬冠上。
看看麵前這頂,再看看幾步之外的那頂,半晌才將目光收回來。
“將軍,我兒何時可歸啊?”
將軍尷尬地張張嘴,“陸氏女為我等軍威所懾,開城不過須臾幾日罷了,成公切莫憂慮太過才是。”
他說完這話,似乎是想要表露自己的磊落,又笑嗬嗬地指著那頂貂蟬冠,“成公請看,她若不是懼了,怎麼會將此物送出呢?”
成宜的眼睛卻沒有再看向那兩頂做工精細考究,造型莊重典雅的頭冠。
他直勾勾地盯著韓遂看。
“將軍啊,”他說,“我弟已戰死軍前,我怎能不憂啊?”
他這樣說著,一邊說,那雙眼睛裡又流下渾濁的淚水,緊接著,他一聲聲,一句句都像是從心裡嘔出了血!
弟弟呀!弟弟呀!那是他從小帶著長大的弟弟!他那個弟弟最是勇武,也最是憨厚,他是個實在人!韓將軍說衝鋒,他就帶頭衝上去了!
他死了!可他死得英雄!死得磊落!死得令人敬重!他聽韓將軍的令而死,他死而無憾!
還有兒子!成宜原本想要捧著金帛去見陸白,求陸白放兒子出來的,隻是韓將軍為他好,怕他也被陸白的鴻門宴乾掉,所以才這樣大動乾戈,集結了眾人來打長安——現在可好了!陸白求和了!不僅求和,還親自跑來見將軍,這是何等的折節,何等的卑微,既然這樣,那他成宜就要聲淚俱下地求一求將軍了!
“將軍!將軍!”他老淚縱橫,“我全族上下,皆仰賴將軍,我兒的性命,也交在將軍手中——將軍哇!”
韓遂被這小老頭兒死皮賴臉地抱著,就有點站不穩了。
因為韓遂不是個笨人,聽得出這小老頭兒沒有一句在說那頂貂蟬冠,可每一句都在說那頂貂蟬冠,口口聲聲都是成家對他信任,為他付出,甚至連兒子色膽包天跑去騷擾陸白都成了他的鍋!
既然是韓遂的鍋,那他成家折了人,自然要用貂蟬冠來賠!
講道理好不好!明明他韓遂是來救他們這幾家不成器的紈絝的!
可貂蟬冠一送來,什麼都變了!
最要命的是,韓遂沒辦法將另一頂貂蟬冠賠給成宜——因為成宜跑來,隻是因為他離韓遂的軍營最近,不代表彆人不會跑來!
更不代表不跑來的人就沒聽說那兩頂貂蟬冠!
成公英頭暈目眩了很久,隻能躺在那裡,任由仆役們折騰他,折騰著折騰著,他也就懷著滿腹心事昏睡過去了。
他的夢境是混亂的,像是分裂出許多個走向,在他腳下蔓延開來,可沒有一個走向是美好的,那裡都充斥著血腥的屠殺與卑鄙的背叛,而他隻能站在這無數走向的路口,愕然而恐懼地注視著這一切。
他的痛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有個被光籠罩的人向他而來。
那人走近了,秀麗明豔的五官,以及頭上莊重典雅的貂蟬冠,一並清晰展露出來。
成公英很想說點什麼,但陸白已經十分熟練地用匕首劃開了他的喉嚨。
他就是這樣從夢中驚醒過來的。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去,但韓遂的軍營依舊熱鬨。
有牛肉的香氣,有篩酒的聲音。
有車馬在轅門前一輛接著一輛,排起了長隊,每一輛馬車都帶了百十個親衛跟隨,每一個從馬車上下來的人都穿著與天氣不相符的厚重衣服。
他們都在嗬嗬地笑,但有的人不怎麼習慣這個穿法,火光下的衣服就被勒出了裡麵甲片的形狀,韓遂上前迎接時,罩袍縫隙裡的鎧甲也在反射著幽幽的光。
有粗野的玩笑聲自中軍帳傳來,立刻就有人誇張地哈哈大笑,親親熱熱。
成公英站在自己的帳篷前,站在火把下的陰影裡,無言地注視著這做作而危險的一幕。
他想起那個夢。
那個夢很對,他想,那第二頂貂蟬冠,本就是陸白為自己準備的。
而她已經伸出了無形的手,準備將它戴上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