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5. 曹操(五) 古河道(1 / 2)

“肖似籍田, ”曹操說,“卻又不儘相同。”

“確實不像,”荀攸說, “主公千金之軀,這般粗重活計豈能做得?”

“嗯, ”主公笑眯眯地看他一眼,“公達做得麼?”

有人立刻將犁杖遞了過來, 一向智謀雙全的荀攸就後退一步, 讓出後麵的許褚來。

專業的活,還是得交給相對專業的人士。

許褚身材魁梧,又有力氣,摘下腰間短戟遞給親兵,走上前將犁扶住後,旁邊立刻有農人吆喝一聲,耕牛開始前行。

這田已經荒蕪許久, 哪怕燒過一回荒, 地裡依舊是要細細翻耕許多遍的。若是問起農人, 農人會很為難地使勁想一想,最後吞吞吐吐說, 從李傕郭汜治亂後,這裡再沒有人煙。十幾年的荒蕪下,這片肥沃的田地已經快要看不出人類耕種過的模樣, 現在想要種下糧種, 這土裡許多東西都要一點點刨出來。因此燒過荒還隻是九牛一毛, 此時上了犁杖,肥沃些的土地也就罷了,貧瘠些的就會讓人大吃一驚:它怎麼就那樣硬呢?

彆說比石頭硬, 便是生鐵也遜它三分哪!你讓老牛來耕地,除非是齊天大聖的拜把兄弟,否則那畜生隻會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來表達它的憤怒,斷然不會乖乖替你將田地打理得一步到位。

當然,他們除了耕牛之外,還有人力在。

讓人去代替耕牛,拉著犁杖一步步向前如何?

耕牛不走了,農人先是用繩子扯一扯,嘴裡又吆喝幾聲,耕牛還是不走。

“這地硬,許是被馬踏平了,”農人小心說道,“小人再喂它些草料試試。”

許褚不高興了。

“這般懈怠,還要你這牛作甚!”他怒道,“卸了犁杖,我來拉!”

圍觀者議論紛紛中,農人卸了耕牛,許褚套了犁杖,往前穩穩地走幾步,忽然也停下了。

這片地確實是難犁的,不知道犁鏟在土下拖著什麼,刮著什麼,艱澀難行,直像是有兩隻手在地下死死地拽著這犁。

“翻出了石頭不是?”有似懂非懂的人問。

“這是複耕的地,哪裡來的石頭?”有更懂些的人答。

“你看那耕牛耕得不情不願,換了仲康將軍也是這般……”

就在各色目光裡,許褚古銅色的臉漸漸紅了起來,額頭上也流下幾滴汗珠,他肌肉繃緊,不管不顧地拽著犁杖奮力向前,忽然就是一聲暴喝!

有白骨被翻出,散落在泥土裡。

驚呼聲起。

這片土地何以如此荒蕪?何以那些世代耕種田地的農人不見了蹤影?

白骨上裹著不曾完全朽爛的粗麻布,一望可知這具白骨生前的出身。他是不是一輩子也不曾見過這樣多的貴人?那一雙雙目光吃驚地望向他,有憐憫,有嗟歎,輕飄飄地在他無法掩蓋身體的襤褸上打旋兒。

“怪不得這地如此難耕,”他們在感慨之後又小聲嘀咕起來,“應該也不甚多吧?”

但在那之後,許褚又犁出了些骨頭,漸漸地就讓這些貴人的憐憫變成了為難,再然後又隱隱藏了一絲責備。

這附近原有村莊,究竟何時消失的無人得知,那些農人死在何處,現在倒是有了眉目。

可他們要死也該死在一起才是,如何卻將屍骨丟得這樣瑣碎分散?

馬蹄踩爛了他們的脊梁,豺狼掏開了他們的肚腹,熊羆撕開了他們的身軀,一路吃,一路拋灑。

他們原該誠惶誠恐,向貴人叩首告罪,為他們的骨頭擋了犁鏟的路而告罪,為他們身上的破布與雜草根纏在一起,需要額外用鋤頭刨出來而告罪。

若他們在,他們一定會小心地將額頭貼在泥土裡,如此這般。

可是西涼人不曾給他們機會,羌胡不曾給他們機會,那個孱弱的大漢也不曾給他們機會。

於是他們隻能散落在這即將重新播種的大地上,無言地望著準備重建起村莊家園的貴人——用他們空洞洞的眼。

“尋些婦人過來,”有人捂住口鼻,輕聲吩咐,“令她們專司清理田中雜物就是。”

曹操忽然轉過臉,緊緊皺眉地看著他。

“生民白骨,當妥善收斂安葬才是。”

身後的官吏就嚇了一跳,訥訥應過後,又小心抬眼看看自己這位主公。

主公是個很複雜的人,他心裡想什麼,臉上不一定表達什麼,但隨侍左右的官吏摸索出一點規律,於是會悄悄猜測。

比如說主公也許話說得嚴厲,表情也正義凜然,但他的眼睛可能會流轉過一絲冷淡的,漫不經心的情緒,那就意味著這事是他“需要”這樣處置,而不是他內心當真認同這樣的道理。

但主公此時的情緒與他想象中很不同——那裡麵沒有其餘士人展露過的悲憫嗟歎,更沒有慷慨激昂。

他望向那些被翻出來的,零零碎碎的白骨,神情卻像是穿過它們,望向了另一片大地。

那應該也是一片肥沃的土地,比涼州水土更加豐茂,氣候更加溫和,因此人口也更多些——不僅有原住在那裡的百姓,還有許多從各地,尤其是從關中逃難出來的百姓,都去了那裡。

一夕之間,白發垂髫,樵夫走卒,還有那些村莊和城鎮,都如此這般爛進泥土,再無聲息。

他原以為那隻是他征途中經過的一段路,走過了就走過了,誰也不會提起,提起也是無動於衷,可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它突然又被翻了出來,尖銳地詰問他——問他可聞到那腐爛的血腥氣,問他可聽見一聲聲嚎啕!

隔了這樣久,這麼多年。

他今天終於親見了。

那個小文官心裡很是詫異,不明白主公臉上為何有那樣深的悔意,但他乖覺地將命令稍作改動,要了些心細的婦人來撿骸骨,再要一隊民夫去村莊舊址旁挖個坑就是。

他們被不斷地翻出來,不斷被裝進筐裡,再運到他們的村莊旁,與父母妻兒,友鄰宗親埋在同一處——或許他們會說,他們並非那樣挑剔的人呀!能夠埋在自己家鄉的土地上,他們已經很知足,怎麼敢勞貴人賜予這樣的恩典呢?

但連這樣卑微而恭謙的話,他們也講不出來了。

許褚耕了一趟回來了,很是樂觀地同主公說,還成。

大家看他這滿膀子的肌肉塊兒,再仔細想想他的出身——沒錯,許褚將軍出身富農,他的確是耕過田的,是個練家子,和其他人不能同日而語呀!那大家自然就感覺這個“還成”有點水分,紛紛勸說主公不如還是拿個鋤頭過來,裝模作樣地揮三下吧?

——反正這田已經犁完了呀!

主公睜著兩隻大大的眼睛,望向身邊這群人:“犁完了?”

“自然自然。”他們連忙點頭,甚至劉曄和荀攸也沒忍住,差一點就想跟著點一點頭。

“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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