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堅固如城的營寨分為內營和外營。
外營這三家士兵已經見過了, 它看起來比他們的營寨更堅固些,也更仔細些,但他們並未見到更多更稀奇的東西。
在丈餘高的柵欄後麵, 又有與外營柵欄同等高度的內營,木條依舊是嚴絲合縫地錮在一起, 令人窺看不見裡麵的情景。
甚至轅門大開時,外麵的士兵依舊是看不見裡麵的,他們的目光全被那些重騎兵給吸引住了。
他們因此忽略了裡麵的大纛,以及大纛下外罩錦袍, 內著鎧甲的年輕將軍。
那是個容貌十分秀美的年輕人,儘管一身戎裝,卻依舊帶著十足的文人風雅。
他的容貌雖然出色, 但在冀州人眼裡卻不如他身邊那個三十餘歲的武將——那人身材高大, 還有一張與袁紹肖似的麵孔。
在河北, 如果有人有這樣一張麵孔,他是可以傲慢一點的,尤其是戰局變成這個樣子, 他就更有理由傲慢, 因此那個武將在注視著戰場時, 眉梢眼角都輕輕地吊著,嘴角也撇成一個似笑非笑的模樣。
“這樣的軍隊, ”他冷笑了一聲,“與土雞瓦犬有什麼分彆?”
“他們既非劉備本部兵馬,領兵者也不是那群猛將,”荀諶靜靜地說道,“元才不可輕率大意。”
高乾沒吭聲,也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舅父給他的重騎兵如同天空中熊熊燃燒的烈陽, 那些敵軍便如冰雪一般,頃刻間便消融了,潰不成軍了,四散著逃亡了。
他甚至覺得他們還沒有冰雪消融時那樣無聲無息,安靜矜持,倒像是退潮時留在沙灘上的魚,奮力掙紮著,跳躍著,苟延殘喘著,徒勞地寄希望於潮水能重新將他們帶回到安全的海裡。
……提到了“魚”,就不免想到那個人。
如果是她來的話,會這樣輕率無備地踏入陷阱中嗎?
即使踏進陷阱中,她的士兵會這樣一觸即潰,甚至為了爭奪逃命的道路而自相殘殺嗎?
高乾的內心一時覺得有些慶幸,一時又有些惋惜。
“騎兵已出,當令中軍向南,”他下了第二道命令,“吩咐弩手,自西門處準備。”
“是!”
有什麼東西飛到了臉上。
那不是血,但帶著血,溫熱的,帶著腥臭的氣息,以及柔軟的質感。
不僅飛到了臉上,還飛到了脖頸上,胸前的鎧甲上。
甚至還有一滴落在了胡須裡。
張繡卻顧不上去擦一擦,他不知道那是屬於哪一個倒黴鬼的肉泥,不知道那個倒黴鬼是自己家的西涼兒郎,是對麵的冀州鐵騎,還是慌不擇路,像關在甕中拚命亂撞的耗子一樣沒頭沒腦的廬江兵。
他就這樣臉上帶著血跡,胡子裡還掛著一點肉泥,站在大旗下高聲指揮。
他的吼聲很洪亮,這也是他聽了已經故去的叔父的話,特意練出來的。
叔父說你的聲音要是大一些,再大一些,士兵們就有種錯覺,你就在他們身後,與他們並肩作戰,他們就會悍不畏死。
他們悍不畏死,你才能贏。
張繡一手拎著刀,一手提著盾,心裡反複地想著這句話。
有汗水同臉上的血水混在了一起,順著麵頰流下來,也鑽進了胡須裡。
到處都是肉泥,到處都是斷肢,到處都是死人和死馬。
有人躺在盾牌上,被馬蹄踩得渾然不像個人了;有人手裡提著盾牌,努力地將它舉過頭頂,狠狠向著迎麵而來的戰馬砸下!
但更多的人肩並肩地彎下腰,將重心儘量放低,將矛尖指向比頭頂高一寸的高度。
頭頂是馬肩的高度,也是他們反複練習過之後,最熟練,最省力的一個高度。
但他們現在必須將矛尖調高一些,這樣可以錯過馬鎧保護的部位,指向戰馬脖頸——這不是一個容易命中的位置,但他們沒多少選擇。
他們能夠讓前排的盾兵擋住箭雨,再在重騎兵衝過來時保持嚴密陣型,這些西涼兵已經儘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他們畢竟是西涼人,在他們被朝廷召至雒陽,成為陰謀的工具之前,他們都是戍邊的大漢軍人,熟悉弓馬,也知曉如何與同樣熟悉弓馬的羌人作戰。
在重騎兵衝過來時,他們確實咬緊了牙關,圓睜著通紅的眼睛,爆發出一聲戰吼的!
西涼兵在一排接一排地倒下,可是陣線卻不曾崩潰。
他們的長·矛有些刺在馬鎧上便斷了,連同那手持長矛的士兵,一起在重騎兵的馬鎧下一分為二;
但也有些長矛刺中了戰馬,於是戰馬一聲嘶鳴,狂亂地踐踏奔逃,甚至想要調轉馬頭,逃出戰場,順便也撞開了它的同伴,即使馬背上的騎手如何努力去砍殺,如何努力控製馬匹都無濟於事;
還有些騎手運氣是真的不夠好,在戰馬受傷後便摔下馬來,他們的騎術自然是很精湛的,但還沒有精湛到能夠一邊控製馬匹,一邊作戰的程度,因而得到了這樣的下場。
他們很快變成了肉泥,可能是因為麵前敵軍士兵的武器,也可能是因為身後混亂的馬蹄,還可能兩者兼有。